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厅内那靡靡的乐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舞台中央,苏清漪那颠倒众生的舞姿僵在半空,身后的舞姬们更是花容失色,连呼吸都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主桌那两人身上。邻桌一位与王家生意往来密切的扬州盐商,手中的象牙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一触即碎。
王涛文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找到了?
还开口说了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周正被做成了人彘,舌头都割了,神仙来了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是在诈我!他一定是在诈我!
这个念头在王涛文的脑海中疯狂叫嚣,可沈天君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让他从心底泛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凉意。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端着酒壶的手,终究是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一滴琥珀色的酒液溅出,落在名贵的紫檀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侯爷……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周大人乃朝廷命官,若是……若是真有下落,还请侯爷明示,王某也好配合朝廷,将凶手绳之以法。”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关心周正下落的忠臣。
沈天君看着他拙劣的表演,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再次端起酒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后院品茶。
“王家主,本侯从不与人开玩笑。”
他放下酒盅,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抬眼,目光在王涛文的脸上轻轻一扫。
“你不会以为,‘人厨子’的事,本侯不知道吧?”
如果说刚才那句话是惊雷,那么这一句,便是直接劈在王涛文天灵盖上的神罚!
“人厨子”三个字一出,王涛文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额角一根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起跳动,】`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大厅两侧的宾客中,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更是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脸色惨白如纸。
王涛文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盘算,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过江猛龙,而是一尊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王!
他来金陵,不是为了查案,不是为了谈判,就是来索命的!
王涛文缓缓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竟显得有些浑浊。
“侯爷息怒。”
他放弃了所有的辩解和伪装,声音沙哑地开口。
“此事……都是小儿顽劣,被奸人蒙蔽,铸下大错。王某……王某实不知情。”
他将手中的两颗紫金胆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至于那‘人厨子’,侯爷明鉴,我王家在金陵虽然家大业大,但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王某那些不成器的子弟,时常在外惹是生非,不得已之下,王某才寻下几名手段狠辣的客卿,用以震慑宵小,护卫家宅。”
他端起酒杯,朝着沈天君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姿态放得极低。
“人厨子的事情,确实是王某管教不严,失察之过。王某领罪,认罚。待晚宴结束,王某定会清理门户,给侯爷,给朝廷一个满意的答复。”
看着王涛文这番表演,沈天君嘴角的弧度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讥诮。老狐狸的把戏,三言两语,就把一桩惨绝人寰的酷刑谋杀,说成了“小儿顽劣”、“管教不严”。再把“人厨子”的存在,归结为家族自保。最后一句“清理门户”,更是狠辣,这是准备找个替死鬼,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情真意切,若是换了其他官员,说不定真就被他这番表演给糊弄过去了。
然而,沈天君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王家主言重了。”
他摆了摆手,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从未存在过。
“琅琊王氏,世代簪缨。想当年,王家先祖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为我大炎王朝立下多少汗马功劳。这份功绩,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也时常提及,对王家赞誉有加。”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王涛文和满座宾客都愣住了。
画风转变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王涛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摸不透沈天君的意图,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侯爷谬赞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皆是我王家分内之责。”
沈天君点了点头,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冷了几分。
“只是时移世易。王家主也知道,太上皇沉迷丹道,为求长生,几乎耗尽了国库。如今陛下临朝,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这才殚精竭虑,想出了盐铁新政这等利国利民的大策。”
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漾开一圈圈涟漪,犹如他投在江南这潭死水里的石子。目光却像刀子一样,刮在王涛文的脸上。
“沈某此次南下,名为巡察,实为先锋。就是要为陛下,将这新政,在江南之地,彻彻底底地推行下去!”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
沈天君前面说的所有话,周正也好,人厨子也罢,都只是开胃小菜。
盐铁新政,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这才是悬在整个江南世家头顶上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王涛文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终于明白,沈天君根本不在乎周正的死活,也不在乎他王家是不是养了“人厨子”。
他意识到,求饶无用,退让无路!眼前这人,就是要借题发挥,彻底砸烂王家赖以生存的饭碗,砸烂整个江南世家的根基!
他缓缓地直起身子,那股枭雄的气势再次回到了身上。
“陛下惊才绝艳,此法……好是好。”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冰冷的寒意。
“只是,我王家在江南经营盐号数百年,上上下下,牵扯着数万人的生计。陛下新政一出,断了我王家的财路,这数万张嘴,怕是一夜之间,就要饿死在金陵城中!”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将家族的私利,偷换概念成了数万人的生计问题。
说罢,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亲自为自己和沈天君斟满了酒。
他双手举起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天君,那眼神中,再无半分畏惧,只剩下鱼死网破的决绝。
“侯爷,还请回去禀告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大厅,震得人耳膜生疼。
“国库空虚,我王家,愿捐白银三百万两!以解陛下燃眉之急!”
“哗——”
满座皆惊!
三百万两白银!这几乎是大炎王朝一年税收的两成!
好大的手笔!
然而,王涛文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但要在金陵,在我王家的地盘上,推行新-政!”
他盯着沈天君,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
“恕-难-从-命!”
四个字,如四道撼天神雷,在大厅中轰然炸响!
这是妥协,更是宣战!
钱,我可以给,甚至可以给很多。
但我的地盘,我的规矩,你想动,没门!
这是琅琊王氏,这个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庞然大物,对皇权发出的,最直接,最强硬的挑衅!
一瞬间,整个锦绣画舫,所有的奢靡,所有的歌舞,所有的香气,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和王涛文那张狰狞而决绝的脸。
袁天罡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只等沈天君一声令下。
然而,面对这近乎撕破脸的公然抗旨,沈天君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那是一种看穿了所有底牌,视对手的垂死挣扎为无物般的,绝对的漠然。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王涛文亲手斟满的酒,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那并不存在的浮沫。
然后,他迎着王涛文那要吃人的目光,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好一个……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