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温热的力道,从太阳穴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暖意,一点点抚平了凰曦脑海中紧绷的弦。
她僵硬的脊背,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向后微靠,几乎要贴进那片坚实温暖的胸膛。
甘露殿内出奇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和她自己那乱了节奏,却又无比清晰的心跳。
他要去江南?
去那个吞噬了三任朝廷命官,连骨头渣都不剩的修罗场?
凰曦的心猛地一揪,那丝刚刚被抚平的暖意,瞬间被刺骨的担忧取代。
“江南,是龙潭虎穴。”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臣,专屠龙,好剥虎。”
沈天君的声音依旧平淡,按压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凰曦猛地睁开眼,那双凤眸中,冰冷的杀伐与浓重的忧虑交织在一起,复杂到了极点。
她不是不信他的能力。这个男人,总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
可江南不一样。
那里的敌人,不是北境的蛮族,不是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他们是附着在大炎这棵参天大树上的藤蔓,早已与树干血肉相连,盘根错节。一刀砍下去,伤的不仅是藤,更是树的根本。
“朕不能再派人去送死了。”她闭上眼,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抗拒。
沈天君的手指顿了顿。
“陛下派去的,是臣子,是官员。”他收回手,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清晰而坚定,“他们头顶有乌纱,心中有顾忌,身后有家族。他们是去查案,是去讲道理。”
“而臣,不是。”
凰曦霍然转身,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臣是陛下的刀。”沈天君一字一句道,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刀,只管杀人,不管道理。”
那平静的话语,却带着一股冲天的血腥气。
凰曦的心脏狠狠一跳,仿佛被这把名为“沈天君”的刀,狠狠地劈了一下。
她懂了。
派文臣去,是与虎谋皮。
而派他去,是与虎搏命!不,是让一头更凶恶的猛虎,去咬碎另一头!
“好。”她深吸一口气,那双凤眸中所有的犹豫和担忧,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化为帝王应有的决断与冷酷,“朕给你一个身份,给你无上的权力。朕只要一个结果。”
“臣,遵旨。”
这一夜,凰曦彻夜未眠。窗外风声鹤唳,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时而担忧江南的万丈深渊,时而又会想起那句“臣是陛下的刀”,胸中便涌起一股滚烫的豪情与安心。她的刀,终将为她斩尽一切。
……
第二日,太和殿。
天光未亮,百官肃立。
殿内的气氛,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压抑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恐惧”的粘稠气息。
江南盐运使被当街凌迟,巡盐御史失踪,这消息如同一场瘟疫,早已在京城官场传开。
人人自危。
那些平日里与江南世家有书信往来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只觉得脖颈后凉风阵阵,仿佛随时会有一把刀落下来。
他们都在等,等着看龙椅上那位年轻的女帝,会如何应对这记响亮的耳光。是雷霆震怒,还是为了稳固江山,选择妥协?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声,那道身着玄色龙袍的绝世身影,一步步走上丹陛,坐上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她的面容冷若冰霜,凤眸扫过下方,不带一丝温度。
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大臣,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心中一凛。
今日的陛下,杀气很重。
“江南之事,想必诸位爱卿已经有所耳闻。”
凰曦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如寒冰碎裂。
“朕的盐运使,五品大员,被凌迟于秦淮江畔。”
“朕的巡盐御史,三品大员,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是在杀朕的官,打朕的脸,挖大炎的根!”
“啪!”
她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金制的龙首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朕,绝不姑息!”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决定,另设‘江南巡察使’一职,彻查盐务积弊,缉拿凶徒!”
话音落下,满朝哗然。
巡察使?还派人去?这是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众人纷纷猜测,陛下会派谁去?是德高望重的内阁首辅?还是老成持重的六部尚书?可无论是谁,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吗?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凰曦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冠军侯,沈天君,何在?”
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武将队列的最前方。
那个身形挺拔,从上朝开始就闭目养神,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年轻侯爷。
沈天君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平静,却深邃得如同万年寒潭。
他一步跨出,龙行虎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微微躬身。
“臣,在。”
“朕,命你为江南巡察使,即刻赴任。凡涉案者,不论官职高低,背景深浅,皆可先斩后奏!你,可敢领命?”
整个太和殿,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众人狂乱的心跳。
先斩后奏!
这是何等滔天的皇恩,又是何等致命的毒药!
江南那些世家,可不是吃素的!
沈天君抬起头,迎上那双冰冷的凤眸,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弧度里,是三分不屑,七分漠然。
“区区江南,何足挂齿。”
“臣,领旨。”
平淡的几个字,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无数大臣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他疯了!
这个沈天君,绝对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他难道不知道去江南,意味着什么吗?他难道不知道那些盘踞江南数百年的世家门阀,拥有怎样恐怖的能量吗?
张海明嘴唇动了动,刚想出列说些“冠军侯乃国之干城,不宜轻动”之类的场面话,却被沈天君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
那眼神,没有杀意,没有威胁,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在判断从何处下刀比较合适。
张海明瞬间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后背渗出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朝服。他毫不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眼前这个疯子会当场拧断自己的脖子!
有他第一个退缩,其余那些蠢蠢欲动的老臣,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开玩笑,谁的命不是命?劝谏陛下是本分,但为了江南那帮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
龙椅上,凰曦看着下方那个孤身而立,却仿佛能扛起整片天地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这,就是她的刀!一把足以斩断一切魑魅魍魉的绝世利刃!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女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安月瑶,自队列中走出。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却难掩其绝代风华,步履从容,神态自若,仿佛这压抑的朝堂是她家的后花园。
凰曦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讲。”
安月瑶微微躬身,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月瑶在西凉久经商道,对于术数还算有所建树。月瑶不才,愿随侯爷同往,为巡察使大人鞍前马后,或可尽一份绵薄之力,以彰显我西凉与大炎结盟之心意。”
轰!
大殿内,再次炸开了锅。
这……这是什么情况?
无数道暧昧、惊疑、玩味的目光,在沈天君和安月瑶之间来回扫视。
就连凰曦,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都下意识地收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殿下那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天君,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光。
沈天君心中也是一动,他也没想到安月瑶会来这么一出。
他看向安月瑶,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只有坦荡与决然。
他瞬间便洞悉了七八分。这个聪明的女人,不是在添乱,而是在落子。她以身犯险,既是向女帝表态,也是在为自己和西凉争取更大的筹码。好手段。
“准了。”
龙椅上,凰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出这两个字时,她的心中闪过的念头是——好一个安月瑶,好一个西凉公主。
竟敢,觊觎朕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