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是非此番先是强行催谷内力闯关,后又心神激荡,被铁胆神侯以吸功大法制住,精元损耗甚巨,加上那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沉重一击,身心皆遭受重创。经上官海棠施以金针渡穴,又喂服了护龙山庄秘制的疗伤圣药后,他沉沉昏睡,足足过了一天一夜,外界的光影变幻都未能将他唤醒。
其间,他魂魄仿佛游离于体外,往事如走马灯般在梦中交织翻滚——护龙堂的森严、冰窖的刺骨、云萝的笑靥与泪眼,最后定格在那句冰冷的“考验失败”。
直至次日晌午,直到他朦胧间,听到床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极力放轻却依旧清晰的动静,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带着些许甜香的少女气息,他未睁眼便知道,是云萝一直守在这里。
云萝见他眼皮微动,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顿时高兴极了,连忙凑上前:“嗨!你醒来了!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其实,昨天半夜成是非就曾短暂苏醒过一次。他悄悄睁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了趴在床边、枕着手臂睡着的小师妹,烛光映照着她恬静的睡颜,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那一刻,他心中百味杂陈,失望、黯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交织在一起。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摸了摸云萝的额头,仿佛想拂去她的不安,随即,又闭上眼,放任自己沉入那逃避现实的昏睡之中。
他确实因为当不了大内密探而感到失落,但那种失落,远不及云萝参与“出卖”他所带来的刺痛。当时一听说她被人抓了,危在旦夕,他几乎是本能地、连命都不要了,只想救她回来……可结果,那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他要如何面对这个,让他掏心掏肺,却又联手他人欺骗他的小师妹呢?
此刻,他真正“醒来”,看着她那双充满担忧和欣喜的眸子,心中酸涩,面上却故作平静,明知故问:“你……一直都在这里啊?”
云萝笑得有些局促,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我……我担心你啊。”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声音低了下去,“你……你还在怪我啊?”
成是非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强挤出一丝浑不在意的笑容,矢口否认:“没有了。”他别开脸,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云萝却不肯放过,她凑近些,语气更加小心翼翼,带着浓浓的愧疚:“当不成黄字第一号,间接的……都是我弄成的……你,你真的不怪我吗?”
成是非闻言,反而像是被激起了那层混不吝的保护色,他挥了挥手,用一种极度夸张、满不在乎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澜,道:“啊呀,切!我才不稀罕那个什么‘黄瓜第一号’呢!我接受考验,那是给你面子,给太后面子!现在玩过了,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我还不觉得那‘护虫’山庄,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玩了,少爷我不奉陪了!”
云萝见他如此“豁达”,立刻顺着他的话,拍手附和,试图驱散那尴尬沉闷的气氛:“对嘛!对嘛!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吗!谁稀罕呀!”
成是非得意地扬起下巴,仿佛真的放下了:“那不就是了!”
云萝见他“想开”了,心思又活络起来,异想天开地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我干脆去跟皇兄讲,让他封你做个‘太上神侯’!另外再设一个‘护凤山庄’,专门保护太后跟本公主我啊!怎么样?”
成是非也被她这大胆的提议逗乐了,配合着胡吹大气:“好哇!这样我就叫自己做……‘铁屁股神侯’,走路砰砰响!威不威风啊?”
云萝被他这怪名字逗得咯咯直笑:“威风!威风极了!”
两人正笑闹着,试图用喧嚣掩盖那份无形的隔阂,房门被轻轻叩响了。上官海棠在门口已踌躇许久,待屋内笑声稍歇,才推门走了进来。她先向云萝行礼,而后目光扫过已然醒转的成是非,语气温和道:“公主,成兄弟,你醒了。”
成是非一见是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神色暗淡下去,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上官庄主,有何吩咐?”
海棠见他这般态度,心中明了,经过昨日之事,两人之间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微薄的信任与熟稔,已荡然无存。
彼此间已生隔阂,终究是生分了。
她心中亦充满了愧疚与遗憾,若非形势所迫,她也不愿如此对待一个本性不坏、甚至颇有潜质的少年。但义父昨夜严令犹在耳边——古三通的传人,绝不能留在护龙山庄太久,此乃底线。
她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失礼数:“神侯有命,若是成兄弟醒了,身体无碍……就,就请你离开护龙山庄。”
云萝一听,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皇叔?他干嘛那么不尽人情啊!成是非他才刚醒来,伤还没好呢,就要赶他走?”
海棠无奈地叹了口气,搬出庄规:“公主,这是护龙山庄立庄的规矩,闲杂人等,不能在此久留。还请公主见谅。”
“闲杂人等?” 云萝更是气恼,指着自己和成是非,“干嘛啊!我跟我的朋友,也算是闲杂人吗?岂有此理!”
成是非却伸手拉住了还要争辩的云萝,脸上露出一抹自嘲又带着几分尖锐的揶揄笑容,打断了海棠的话头:“唉,小师妹,算了。我们这种‘闲杂人等’,还是不要跟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庄庄主吵了。他们高高在上,无情无义,本大爷也不会再自作多情,赖在这里惹人嫌了。走就走,江湖之大,哪里不能容身?” 他说着,竟真的掀开被子,利落地翻身下床,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却挺直了脊背,径直就向门外走去。
“哎!成是非!你要去哪里啊?” 云萝见他真的说走就走,急忙跟上。
两人前一后,一个沉默决绝,一个紧追不舍,就这样追追打打地出了护龙山庄那森严的大门。
门外,护送云萝回宫的华丽轿辇早已静候多时。
成是非站在庄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和喧嚣的市井,仿佛重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他迎着刺眼的阳光,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用一种极力表现的、玩世不恭的语气大声说道:“啊——!总算出来了!我现在就回去,好好洗个澡,洗个头,把这一身的晦气统统洗干净!跟着呢,就去赌坊赌几把牌九,看看有没有横财发!晚上嘛,再去喝他个痛快!哈哈,这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我成是非该过的日子!”
云萝听他这么说,心中莫名一慌,生怕他就此消失,再也不理会自己,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急声问道:“那你……你不再见我啦?”
成是非回过头,看着云萝那张写满讨好与不安的小脸,他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许,对她笑了笑:“见!怎么不见啊?难得我成是非有个公主做朋友呢!”
云萝闻言,顿时喜出望外,眼睛都亮了起来:“那好!你等着我!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然后就去找你!你要教我喝酒,赌牌九!”
成是非刻意抬高了声音,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好!一言为定!申时,我们在聚宝坊门口见!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云萝用力点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回宫的轿辇。轿帘落下前,她还兴奋地朝他挥着手。
成是非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云萝熟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用力挥动着手臂,目送着公主的仪仗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直到那队伍再也看不见,他挥动的手臂才缓缓垂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消失,唇边只余下一抹苦涩的弧度。他偏过头,望着护龙山庄那紧闭的、冰冷的大门,低声自语:
“不见……不散。”
他没有去赌坊,也没有回落脚的客栈,而是转身,走进熙攘的人流。
他先是去马市,精心挑选了一匹脚力颇健的快马。接着,他牵着马,赶了几家相熟的米行、杂货铺还有肉铺,在每家柜上都默默排下几枚分量不轻的银锭,仔细叮嘱掌柜,往后定期给城郊的那对无儿无女、生活贫苦的老夫妇送去足够的米粮和日用物资。
做完这一切,他牵着马,来到了城西那座古老的石桥下。桥洞阴凉,一个靠着代写书信糊口的老秀才正支着摊子打盹。
成是非在摊前那简陋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将一块碎银推了过去,声音有些沙哑:
“老先生,我要写信。”
申时早已过半,聚宝坊外人流如织,喧嚣鼎沸。
云萝和小奴皆换上了一身合体的男装,在坊门口翘首以盼,等着成是非出现。
“这个成是非也真的太过分了!” 小奴掂着脚尖,在人群中搜寻了半晌,连成是非的影子都没看到,忍不住叉着腰叨念起来,“明明说好是申时碰面的,现在已过了大半个时辰,竟然还未来到!要我们公主……要公子您这么等他,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云萝虽然也等得心焦,却出奇的好脾气,她摆了摆手,替成是非辩解道:“小奴你唠叨什么呀,我都没有不耐烦,你反而哇啦哇啦的。成是非他一定是……一定是在想些别出心裁的新玩意,待会儿好带来跟我们玩呢!他主意最多了!”
“姑娘,你――” 突然有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跑了过来,在云萝身边怯生生地晃荡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上前。
“干啥,小鬼!” 小奴没等小乞丐说完话,便双手叉腰,摆出凶巴巴的样子开口骂道,“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们是男儿好汉!你瞎了眼睛么?”
“不……不要这么凶嘛……” 小乞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无辜地咕哝了一句,转头对云萝说,声音细若蚊蚋,“请……请问,是云萝姑娘吗?”
云萝没想到这小乞丐竟然一口道破她的身份,愣了一下,才迟疑地应声:“对……是我。”
小乞丐闻言,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叠得有些皱巴巴的信,塞到云萝手中,语速飞快地说道:“是成是非大爷,他找桥边那个帮人家写信的爷爷写了一封信,叫我一定要交给你。还有,他……他还叫我告诉你两句话。”
“他说什么?” 云萝心中猛地一沉,急忙追问。
小乞丐努力回忆着,复述道:“大爷说,他……他要走了。他还说……他以为信得过的人出卖了他!” 说完,这小乞丐像是怕极了小奴那凶狠的眼神,把信往云萝手中一塞,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云萝呆立当场,手指颤抖着,将那封信抽了出来。信纸粗糙,上面的字迹工工整整,显然是那老秀才代笔,但语气,却分明是成是非的:
我自少死了父母,在江湖中混迹,见尽了人心凶险,永远告诫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好不容易,我以为真交到了一个可以掏心掏肺、完全相信的朋友,就是你。可是,偏偏就是被你骗倒了!
以前我被人骗,顶多是损失些钱财,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很苦,苦得像吃了黄连,很想哭。
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是真的开心。可是,离开你,我相信……我会更开心。
后会有期。
不!还是不要再见了!
成是非走了?
他竟然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云萝不敢置信地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那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她攥破。她猛地推开身边的小奴,像疯了一样冲进喧嚣的赌坊里,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一个个桌子、一个个角落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完赌坊,找酒馆,她跑遍了他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赌徒的喧哗,酒客的醉语,街头的叫卖……到处都是人,可却始终没有那个嬉皮笑脸、叫她“小师妹”的成是非。
“成是非——!你不要走!没有本公主命令,你不准离开京城半步!听到吗?你听到吗?” 云萝不死心地骑马跑出城,一路跑到他们初次接受考验的十里岗,对着山下广阔无垠的平原,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山谷间凄凉地回荡。
山谷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听到吗……听到吗……”,却没有那个人的任何回应。
“成是非——你不要走——” 她终于力竭,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掏出怀中那根枯枝发簪,泪如雨下。
此时,在另一条蜿蜒出城的山路上,策马徐行的成是非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诧然回望,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木,投向京城的方向。
然而,入目之处,唯有群山寂寂,林木苍郁,一片空茫。
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良久,他涩涩一笑。终究,他回过头,不再留恋,一夹马腹,催动坐骑,沿着那未知的路,继续前行。
罢了!罢了!
就当这京城里的一切,这护龙山庄的考验,这金枝玉叶的小师妹,这短暂如同泡沫的快乐…都只是黄粱一梦。
如今梦醒了,自当各奔东西。
他又变成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