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自护龙山庄出来后,心中思绪万千,策马奔驰之际不禁回想起近日的种种风波。她那匹神骏非凡的“照夜白”四蹄如飞,踏起阵阵尘烟,不多时便回到了天下第一庄。她翻身下马,步履不停,径直穿过层层院落,来到庄内核心区域的“见微堂”。
推门而入时,早已有一人在静候。此人年约四十,身形高挺,带着明显的异域特征。他身着一件深紫色的宽袍,款式奇特,似是中原丝绸的广袖与天竺纱丽的飘逸相结合而成。袍角与袖口处,以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的曼陀罗花纹与各种毒蛊虫豸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透着诡秘。他周身并无多余佩饰,唯独左耳垂上,悬着一枚小巧精致、栩栩如生的赤金蛇形耳坠,蛇眼镶嵌着细微的黑曜石,偶尔闪过一点幽光。
他便是天下第一毒医——兰罗达。一头微卷的墨黑长发并未束冠,几缕不羁的碎发垂落鬓边,为他平添几分落拓之气。其面容英俊,肤色白皙更胜寻常女子,而最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他那双深邃如琉璃、呈现出神秘紫色的眼眸,顾盼间流转着妖异的光彩,这是继承自他那位天竺巫女母亲的血脉印记。
兰罗达身世复杂,生于苗疆,母亲是来自天竺的巫医,父亲则是中原药王谷的叛徒。因此,他自幼便同时浸淫在苗疆蛊术、天竺秘药与中原正统医道这三种截然不同的体系中。年少时,他更远赴西域,精研矿物炼丹之术,终将东西南北的用毒、用药精髓融会贯通,自成一家。
其人性情亦正亦邪,行事全凭一时喜恶,救人或是杀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他曾为了试验新炼制的毒药,让一座边陲小镇的居民陷入长达三日的昏睡;也因为偶然兴起,便从阎王手中夺回垂死孩童的性命。
江湖中人对他是又敬又畏,又恨又求,奈何他行踪飘忽,脾气古怪。他身边只跟着那个被他救下性命的盲眼药童,主仆二人漫游天下。四年前,他机缘巧合与刚从哀牢山返回京城的上官海棠相遇。海棠亦精通医理,更通梵语,又不吝与他分享无痕公子所赐秘药,二人志趣相投,便一同回到了天下第一庄。
海棠抱拳一礼,语气带着歉意:“兰先生,久等了。”
兰罗达微微一笑,那双紫眸在海棠身上流转一瞬,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庄主多礼了。许久不见,听赛先生提及,庄主日前曾中毒,如今可安好了?”
海棠展颜一笑,坦然道:“多谢先生挂心,些许余毒,已然尽祛,并无大碍了。”
二人正说话间,李管事已引着两位女子步入见微堂。正是识毒夫人苏芩与识药夫人苏苠姐妹。
识毒夫人苏芩,看去不过三十许人,风姿绰约。一双凤眼锐利上挑,瞳色乌黑深邃,顾盼之间寒光流转,眉目间自带一股凌厉之气。她步履生风,墨绿裙裾翻涌如云,十指丹蔻是以剧毒蝎液与凤仙花汁混合染就,色泽晶莹如玉,却触之即殇。发间常簪一支流转着幽光的紫晶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又带着魅惑的异香,既危险,又引人沉醉。
识药夫人苏苠,与姐姐同年,气质却温润沉静,一双温和的杏眼,瞳色浅淡如珀,目光总是含着悲悯。她穿着靛蓝色的素雅麻衫,朴实无华。双手因常年捣药、处理药材而带着淡淡的草药黄渍,指甲却修剪得干干净净,毫不污浊。一头乌发仅用一根黄杨木簪简约绾起,周身萦绕着清苦的草药气息。
这对外貌、气质迥异的双生姐妹,早年拜在隐世高人“百草仙姑”门下,得其倾囊相授。
姐姐苏芩天性叛逆,痴迷于万物相克、以毒破序的毁灭之美;妹妹苏苠则仁心敦厚,笃信万物相生、以药济世的创造之力。
百草仙姑仙逝后,苏芩远走苗疆滇南,精研蛊术与金石炼丹之法,立誓要炮制天下奇毒,成为毒中君主;苏苠则深入名山大川,甚至远赴天竺佛国,遍访药典遗迹,立志要解尽世间苦痛,成为药中菩萨。
她们是天下第一庄的贵客,虽未接受庄内象征最高荣誉的金牌,但仍在专供奇人异士居住的“乙字区”拥有两间相邻的雅致院落。
海棠见二人到来,连忙起身相迎,指着长桌上摊开的各色药瓶和零星药丸,正色道:“有劳二位夫人与兰前辈了。这些药物来历不明,效用诡谲,还需三位细细分辨,查明其根底。”
识药夫人低头回以一礼,便安静地走向长桌,目光已开始专注地审视那些物事。识毒夫人则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庄主有托,小妇人自是不敢推辞。毕竟,我那傻徒儿……”
她话说到一半,见海棠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之色,又想到自己那性子执拗的徒弟,便以丝帕轻轻掩口,转了话锋,“也罢,也罢,阿蕖那丫头自有主张,我这做师父的本也不该多事。便让我来好好帮庄主瞧瞧,这些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之物。” 兰罗达则仿佛没听到她们的对话,早已无声地走到桌边,目光落在了那些药瓶之上。
海棠不再多言,也上前与三人一同,凝神审视起来。
三人皆是此道高手,兰罗达率先拈起深绿瓷瓶,袖中滑出一柄玉制药匙,轻刮少许白粉置于木盘上,仔细观察;苏苠则拿起一个粉色瓷瓶,以特制的银玉探针蘸取微量试探,取琥珀镜细观药渣纹理;苏芩以发簪上的晶石轻轻捻压药渣细察色泽质地,姐妹二人时不时凑近低语交流,神色渐趋凝重。
片刻后,识药夫人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忧虑:“庄主,这些药物……似乎皆非善类,内中毒药与媚药混杂,而且——”
识毒夫人立刻接上她的话,凤眼微挑,看向海棠:“而且,观其炼制手法与药性,似乎都非中土常见之物。敢问庄主,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海棠略作沉吟,谨慎答道:“是从出云国使团驻地,机缘巧合之下所得。”
一旁的兰罗达却缓缓摇头,紫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举起一个仅剩少许白色粉末残留的深绿色瓷瓶,沉声道:“我看,这些东西的根源,恐怕与东南沿海一带隐匿的魔教脱不了干系。”
说罢,他竟从自己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将其内暗红色的血液倒入绿色瓷瓶少许。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房内立刻弥漫开一股极其刺鼻的酸腐气味,他用来试探的金蛇耳坠尖端刚触及那混合液体,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出细微的坑洼!
海棠见状,立刻联想到乌丸房内那滩诡异的脓血,瞬间明白了成是非是如何“击杀”乌丸的,不由得惊骇道:“这……这是?!”
兰罗达面色不变,冷静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应是魔教秘传的‘化骨粉’,毒性剧烈如沸汤泼雪,沾肤即溶,顷刻间便能将血肉之躯化为脓血。”
识药夫人亦是面色凝重地点头,举起另一个淡粉色、同样所剩无几的瓷瓶:“不错。这个瓶子里残留的药渣,气味也极为特殊,带有一种迷幻心智的异香,其性猛烈,很像古籍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大虞国宫廷秘药。”
海棠闻言,秀眉微蹙:“大虞国?史书记载,他们在百年之前便因意图不轨,被成祖皇帝发兵剿灭,难道……还有余孽潜藏作祟吗?”
识毒夫人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这便非我等所能臆测了。这些药瓶中,药性猛烈紧要的,大多已经空空如也,剩下的这些,看起来倒多是些较为寻常的迷香、毒物,虽也歹毒,却不算罕见。”
海棠略作思忖,走到堂内一面书架旁,触动机关,推开了一间隐秘的暗室。室内寒气森森,正中以大量生石灰覆盖着一具尸身,正是那“假利秀”。三位用毒大家对于这具异常妖艳、体征诡异的男子身体似乎颇感兴趣,她们戴上特制的天蚕丝隔毒手套,辅以一旁的银针、玉尺等工具,上前细细查验了许久,不时低声交换着看法。
最终,兰罗达抬头看向海棠,紫眸中带着确认的神色,问道:“庄主,此人生前,是否曾有过内力骤然暴涨、远超常态的情况?”
见海棠果然点头证实,识药夫人轻叹一声,道:“看来我等之前的猜测没有错了。此人体内五脏六腑皆有严重损毁,周身肌肉亦是寸寸断裂,这正是强行服用‘迦楼罗’这虎狼之药,透支生命潜能后留下的典型症状。而且,他这非男非女的身体特征,恐怕也是长期服用另一种名为‘娜迦罗’的邪药所致。此邪药极为阴寒,服者必现双性之征,加上服了大量的‘迦楼罗’,此人生前恐已深陷癫狂,神志不清。”
识毒夫人接口道,语气肯定:“‘迦楼罗’、‘娜迦罗’,皆是昔日大虞国胡氏王庭秘而不传的‘三圣药’,绝不外流。如此看来,方才那致幻残渣,必是‘三圣药’中的‘幻摩罗’无疑。”
兰罗达点了点头,显然完全认可二女的判断:“眼下虽然药物所剩无几,难窥全貌,但我三人的眼力,当不至于出错。”
识药夫人顿了顿,面向海棠,语气郑重地提醒:“幻摩罗致幻,迦楼罗增功,娜迦罗变性……庄主,这些邪门药物虽已残缺,但其根源歹毒,一旦流传出去,恐会酿成巨大祸乱,必须妥善处置。”
兰罗达颔首:“剩下的化骨粉须以东海珊瑚粉中和,天下仅药王谷残卷有载。”
海棠神色肃然,颔首道:“多谢三位前辈明察。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些邪药的来源与危害,为免遗祸人间,稍后便请三位与我一同,将这些剩余之物彻底销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