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望着无仙前辈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终于想起对方刚刚的话语——
他们可以离开,
那么付出代价的,会是谁呢?
那么多的……善魂,与恶魂……
一股混杂着敬佩与难言的酸楚涌上殷玄的心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前辈,您……”
看着他这模样,无仙反倒轻轻笑了。
果然……还是个涉世未深、心思纯净的少年。
若是换了那些老谋深算之辈,恐怕早已看穿他不过是强弩之末,甚至反过来挟恩图报了。
“吾本就是脱离本体数百年的区区一缕分魂,”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淡一切的平静,“存在的意义,从一开始……便是为了牺牲与救赎。”
说到“救赎”二字时,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一段尘封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个他曾从姬氏手中救下的、身负金灵体的少年……
呃,好像……算是不小心“抢”了人家姬氏的家主夫人?
不过,他当时确实急需对方金灵体带来的特殊反噬效果——那种足以让神魂破碎、从而与主体分割的独特力量。
为此,他不惜找上了他第二讨厌的神道势力,进行了一场代价巨大的转移诅咒……
也正是那场诅咒,才让他拥有分魂的能力,不过好在……他是冰灵体,没有痛觉,就算难过到哭泣,也不会——觉得疼的……
所以他面无表情地分割了如今这片得以独立存在的分魂。
思绪收回,他看着眼前眼眶微红的少年,语气温和:“殷玄,不必为我感到悲伤。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更何况对于我们修仙者而言。”
他虚幻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对我来说,这是我想做且认为值得做的事,便永远不会后悔。”
“你也无需感到愧疚,”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甚至带上了点轻松的调侃,“不然……我可能会有点伤心哦?”
光影微微波动,似乎真的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其实,我们能在此相遇,已是难得的缘分。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能与我说说话的人……所以,我很感谢你。赠你那些东西,是真心觉得你值得,也是我心甘情愿。”
“前辈,” 殷玄鼓起勇气,声音颤抖,“那您……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真正的名字……”
“名字?” 无仙微微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语气飘忽,
“……早就忘了。那不过是……最不重要的符号。未来的我,也早已不是现在的我……所以,你不需要感伤,更不必想着补偿或报答。”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殷玄身上,温柔地肯定道:“殷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其实……我是个骨子里很冷漠的人。哪怕只是苟延残喘,我也宁愿耗费漫长的时间,去与那些怨念慢慢消磨、共存……而不是选择耗费大力气,一次性彻底净化。”
“但现在,我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郑重的托付道,“是因为你。”
“因为我?” 殷玄茫然地重复。
“嗯。” 无仙的虚影仿佛凝实了一瞬,专注地“看”着他,“你身具天生的纯洁之体,怀揣良善之心,又机缘巧合出现在我面前。你崇拜我,敬仰我,甚至……愿意继承我那看起来有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痴傻志向——做个好人。”
他的话语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感慨,有欣慰,也有些如释重负。
“所以——我愿意为了你,结束这漫长的等待与煎熬。所以——我觉得,你并不欠我什么。”
“能遇上你,其实是我的幸运。”
殷玄的眼泪终于决堤,他下意识地想寻求安慰,伸手去搂抱肩头的梦缘,指尖触及的却同样是微微颤抖、被泪水浸湿的绒毛。
小家伙把脸深深埋在他颈间,压抑的呜咽声与他自己的抽泣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无仙的身影,前所未有地凝实起来,逐渐走近,那不再是虚幻的光影,连容貌也清晰浮现——那确实是一张少年的面孔。
说实话,无仙的样貌并非殷玄见过的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绝色。
他自己昳丽逼人,见过的叶师兄真容邪肆如魔,兄长萧琉铮俊朗锐利,林烬霄更是华美迫人。
而无仙,他是淡的。
眉宇疏朗,眼神清澈,像山巅初融的雪水,又像林间自由穿行的风,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纯净,和一种殷玄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蓬勃又通透的少年感。
明明他自己也才将将成年,而无仙前辈不知已存在了多少岁月,可在此刻,殷玄无比清晰地觉得,对方身上那份纯粹的“少年意气”,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
无仙化为实体的手,轻轻抚上殷玄湿漉漉的脸颊。
他动作生疏,甚至带着点笨拙的试探,似乎思索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帕子。
“……是我把你弄哭的。”
他低声说,像是陈述,又像是歉然。
反正他是灵体,手应该不脏……
随即,他叹息着,用指腹轻柔地,一点点拭去殷玄不断滚落的泪珠。
“殷玄,不要哭泣。我……见不得别人哭。”
他看着少年通红的眼眶,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
“或许这算是说教,或许是告诫——你的眼泪没有用处。”他缓缓道,指尖停留在殷玄微颤的眼尾,
“你的敌人会因你的懦弱而惊喜,你的朋友会因你的难过而悲痛。而你自己……哭了,就会好吗?就算是一种发泄了吗?”
他微微偏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透着认真的思索。
“不。若你难过,发泄应该是这样一种方式——”他握着殷玄的手,引导着,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按在自己完全凝实的、温热的掌心,“就像此刻,我惹你伤心了,你既然明白我不会在意,就该直接一巴掌扇上来。”
“让你的愤怒、你的委屈、你的不甘,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打出去,或者喊出来。然后你会发现,淤塞的心口,或许就通了。”
殷玄怔住了,手被前辈引导着,悬在半空,指尖下是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感。
他怎么可能打得下去?
对着这样一位将赠他法器,授他大道,甚至……即将牺牲的前辈?
殷玄猛地摇头,“前辈……我……”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看着他这般模样,无仙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化开了,像是春水漾开薄冰。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这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少年,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傻话。”他在殷玄耳边低语,“教你打人,没教你打自己。心里难过,却要苛责自己,这才是最傻的。”
他拍了拍殷玄单薄的背脊,“记着我教你的。路还长,以后若再想哭,就想想——是该把眼泪憋回去让自己更难受,还是该找个法子,让心里痛快些。”
殷玄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再落泪,无仙便松开了对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故作轻松地挑了挑眉,笑道:
“好了,我的时间不多了,别让我在最后时刻,还带着难过离开,可以吗?”
殷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为这位明明相见不久,却仿佛已神交已久、恩同再造的前辈。
但他终究还是用力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绽放在他昳丽绝伦的脸上,带着泪痕,宛如雨后初绽的桃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无仙都看得愣了一下,心下感叹:
殷玄,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于是,他也由衷地笑了起来,语气轻松了几分:“不是说了要找你兄长?我现在就把他们传送过来,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