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落下的瞬间,李默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一封烫金边框的电子邀请函无声浮现。
发件方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社会发展研究所——据内部消息,该所正牵头起草《社会治理现代化白皮书》,首次尝试引入民间创新案例参与顶层设计论证。
事由是一场关于“新型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闭门研讨会。
李默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标题上,而是缓缓扫过附件中的与会名单。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三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吴敬同、张远山、刘国栋。
这三位都是国内社会学和行政管理领域的泰斗,也是过去一年里,在各大期刊和内部参阅上,对青阳“共益模式”提出最尖锐质疑的权威专家。
这是鸿门宴,还是招安前的试探?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因这封邀请函而变得凝重。
冷气机低频嗡鸣,像一根绷紧的弦悬在头顶;金属窗框外,暮色正一寸寸吞噬城市的轮廓,玻璃映出他静止的侧影,如同被冻结在时间的切片中。
然而,李默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没有回复邮件,也没有召集公关团队商议对策,而是按下了内线电话:“通知所有算法组核心成员,一小时后,第一实验室集合。”
一小时后,在青阳总部灯火通明的服务器机房旁,李默站在巨大的数据可视化屏幕前,屏幕上正以秒为单位,奔涌着来自全国上百个城市的情绪数据流。
冷蓝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像是数字洪流投下的呼吸节律。
空气中弥漫着电子元件散热后的微焦味,脚下地板因数千台服务器运转而轻微震颤。
“我们的《城市情绪韧性指数》,从头到尾,重演一遍。”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但这一次,剔除所有我们后天赋予的主观权重模型,包括情感分类、正负向判断……所有的一切。”
技术总监愣住了:“李总,那样的话……指数就只剩下最原始的底层行为了,它会变得毫无‘意义’,只是一堆无法解读的数据链!”
“要的就是无法解读。”李默的目光深邃如夜,“我们不做判断,但我们记录每一次发声的上下文:时间、地点、前后发言序列、关键词共现网络。这不是结论,是过程存证。我要的是绝对客观、绝对可追溯的纯粹行为记录。比如,一个人的口述时长、语调在特定赫兹范围内的波动频率、‘没钱’‘看病’‘孩子’这类关键词的复现密度。把这些最原始、最不带任何意识形态偏见的证据链,给我打包。”
三天后,一份名为《非意识形态化民情建模原则及原始行为日志存证规范》的技术附录,随着李默的行李,被低调地带往京城。
登机前夜,他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京城的璀璨灯火,城市如一片星海铺展,车灯划出流动的金线,远处钟楼的报时声穿透夜空,低沉悠远。
玻璃冰凉触感贴着指尖,苏晓芸立于身侧,发梢被穿堂风轻轻拂动。
他对她说:“他们想要听我们说话,就得先学会——不带偏见地看数据。”
就在李默准备赴京的同时,苏晓芸也接到了国家图书馆的正式通知。
由青阳协助整理的第一批“民生口述史”数字化藏品,即将开启全国十城巡展,而首站就定在北京的国家典籍博物馆。
这本是巨大的荣誉,但苏晓芸在审阅策展方发来的宣传方案时,眉头却越皱越紧。
方案里,“债务危机”“失业浪潮”“强制拆迁”这些曾经在口述史中血淋淋的标签,被巧妙地替换成了“时代记忆”“奋斗足迹”“城镇变迁”等温情脉脉的泛化主题。
那些最痛苦、最挣扎的原声,被包裹在了宏大叙事的光晕之下。
展厅效果图中,泛黄滤镜与柔和钢琴曲的组合,竟让苦难显得诗意而遥远。
她没有争辩一个字,甚至客气地回复了一封邮件,表示“尊重策展方的专业安排”。
但转过身,她立刻拨通了三所顶尖高校社会学系负责人的电话。
一周后,国家典籍博物馆,“家国记忆——民生口述史”特展隆重开幕。
而博物馆广场的外围,一排造型简约的“聆听亭”悄然出现。
这便是苏晓芸联合高校发起的“听见原声”公益行动。
每一个亭子里都只有一副高保真耳机。
没有煽情的文字,没有精美的图片,只有未经任何剪辑的真实录音片段。
一个中年男人压抑着哭腔讲述如何背负巨额医疗费的嘶哑声音,在耳机里如针尖刺入耳膜;一个年轻母亲描述找不到工作、孩子奶粉都买不起的绝望,语调颤抖得几乎断裂;一个老人对着被推倒的祖屋旧址喃喃自语的叹息,混着风声与远处推土机的轰鸣,沉重得令人窒息。
耳机旁只有一个二维码,扫开后是讲述者后续的生活现状追踪报道,以及青阳“共益”系统为他们提供的帮助记录。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原本是跟着单位组织来参观展览的。
他在一个聆听亭前站了足足十分钟,摘下耳机时,已是老泪纵横。
他抓住旁边志愿者的手,声音颤抖地说:“这……这不就是我们厂下岗那年,我们家老王说的那些话吗?一模一样啊!”
消息不胫而走。
展览首周,博物馆外围“听见原声”的人流,竟超过了馆内。
无数人在社交媒体上写下评论:“馆内是历史,馆外是人生。”“先去听原声,再进馆看展览,你才能明白那些‘奋斗足迹’的真正含义。”
而在舆论发酵的同时,几位退休社科院研究员联名提交内参报告,呼吁“警惕历史叙述的温情化遮蔽”。
一周后,策展方宣布调整展览主线,将“债务危机”“强制拆迁”等议题以“专题回顾”形式重新纳入展陈。
风暴的另一端,在金融之都上海,林诗雨发现了一场更为隐蔽的围剿。
某家着名的国际评级机构,高调宣布即将推出一套全新的“城市社会健康指数”,其模型框架与青阳的“共益指数”惊人地相似。
但林诗雨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猫腻——对方刻意忽略了“倾诉率”“信任密度”“情绪互助频次”这些难以量化却至关重要的核心维度,转而只保留了“社区活动参与度”“志愿者注册数”这类易于统计的表面数据。
这是典型的偷梁换柱,企图用一个空洞的、可以被轻易操纵的仿冒品,来抢夺“共益指数”在全球市场的话语权。
面对投行圈内的种种问询,林诗雨一概不予反驳。
她只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三天,随后,在国内外最具影响力的财经期刊《财经前沿》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
文章标题极具挑衅性——《情绪的定价权属于谁?》。
文中,她并未直接抨击对手,而是列举了三座城市的真实案例:一座是近年来Gdp增速领跑全国,但市民“沉默成本”持续累积,压抑的劳资矛盾在指数预警三个月后,最终以一场波及全市的大规模劳资纠纷收场;另一座城市Gdp增长平平,却通过引入共益系统,大幅提升了内部的“情绪流动性”,实现了低政府负债下的社会稳定与民生发展。
据接近监管层的消息人士透露,这篇文章已被列入某部级单位“社会治理风险预警机制”专题学习材料。
文章最后,她只留下一个冰冷的问题:“一座城市的价值,究竟是由资本的增长率定义,还是由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的哭声与笑声共同定义?”
文章一出,如巨石投湖。
数家官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全文转载。
一周后,一则不起眼的消息传来:国家某监管层的内部政策吹风会上,首次出现了“防范系统性情绪爆雷”的提法。
那晚的投行精英晚宴上,面对一位探寻口风的对手公司高管,林诗雨端着香槟,嫣然一笑,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他们想抢我们的跑道,可以啊。可他们似乎忘了——真正的指数,不是用模型算出来的,是用一条条命,一声声哭喊,堆出来的。”
当外部世界波诡云谲之时,青阳的内部,一场自我净化也在悄然进行。
周敏主持的“共情学校联盟”年度评估中,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危险的苗头。
部分成员学校为了提升评估报告中的“学生信任度”评分,开始出现“共情表演”的现象——心理辅导老师刻意延长与学生谈话时保持蹲姿的时间,班主任过度地、程式化地拥抱每一个情绪低落的学生。
共情正在被异化为一种可以量化的KpI。
她没有在联盟内进行任何通报批评,那只会让表演变得更精湛。
她反其道而行,推出了一套“反向压力测试”系统。
系统随机向联盟内的所有学生,匿名推送了一份只有一道题的问卷:“如果此时此刻,你感到非常难过、委屈,甚至绝望,你最想找学校里的哪一位老师说话?”
结果石破天惊。
在所有学校中,得分最高的,并非那些在评估报告里因“最热情”“最具亲和力”而备受赞誉的明星教师。
相反,许多学校的“信任状元”,竟是那位总喜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从不主动搭话、学生发言时从不打断、只是默默倾听的数学老师。
周敏将这个惊人的结果,连同那位数学老师与学生相处的真实监控片段,制作成了一部教学短片,发给了所有成员校。
片尾只有一行字幕:“共情不是一种动作,它是一种——让人敢于开口的空气。”
而在所有人视线的边缘,陈志远正追踪着一件更让他心神震动的事。
他发现,多个城市的“野圈”参与者,那些每晚聚在桥下、公园里倾吐心声的普通人,开始自发地用手机录音,将每晚的发言内容整理成粗糙的《夜话纪要》。
这些纪要,通过老旧的民间读书会网络,像地下刊物一样,在各个城市间悄悄传递。
但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真正让他脊背发凉的,是他在一份南方某区信访办的内部工作简报中,发现了一行小字:“参考本地‘野圈’第七十八期关于‘邻里公平感’的讨论,对我区老旧小区加装电梯的楼层补偿方案进行微调。”
官方文件引用了“野圈”的讨论!
陈志远立刻顺着线索,进行了一次深夜暗访。
在那个区的政府大楼外,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公务员,在路灯下,偷偷地将手机备忘录里的内容抄录到自己的工作笔记本上。
陈志远凑近,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那年轻人正在抄录的一句“野圈金句”:
“我们这些人,最怕的不是没钱,是说了,也没人记。”
那一刻,陈志远站在横跨江面的大桥上,点燃了一支烟。
江风吹过,烟头忽明忽暗,映着他复杂的眼神。
远处货轮汽笛长鸣,水波拍打桥墩的节奏沉闷而规律。
他对着翻涌的江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在造一个工具,可我们……我们其实是在教这个时代,重新长出耳朵。”
京城,秋夜的风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
李默站在窗前,长安街的车流汇成一条沉默而辉煌的金色长河。
他将团队五线作战的捷报一一阅毕:苏晓芸的“原声”撬动了叙事霸权,林诗雨的“定价权”叩响了政策大门,周敏的“空气”唤醒了教育本真,陈志远的“耳朵”听见了民间回响……
可就在这胜利的余烬中,几缕异样的信号悄然浮现——
苏晓芸提到,国家图书馆方面“建议”下一站巡展避开某沿海城市;
林诗雨的邮箱收到一封匿名信,附件是一段被删除的原始录音;
周敏的短片在教育系统内流传,却无人公开评论;
而陈志远追踪的那位年轻公务员,已在内部通报中被调往偏远分局。
李默凝视着窗外,心中那股极细微的不安,终于有了形状。
他为所有的质疑都准备了答案。
可万一……万一在权力的殿堂里,对方根本不准备提问呢?
万一,他们早已为他准备好了另一个“答案”——不是对话,而是收编,不是倾听,而是规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