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煤灰与鱼腥味,吹过武汉码头林立的吊臂,铁锈碎屑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场无声的灰雨。
李默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扛着麻袋,汗水顺着脊背沟壑蜿蜒而下,在粗布衣衫上洇出深色地图;脚底踩着滚烫的水泥地,每一步都传来灼热的刺痛。
他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仿佛涂了一层焦油,风吹过时,干裂的肩胛泛起细小的刺痒。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点燃火焰的思想者,只是一个编号为“七十三”的力夫。
码头工人的世界,野蛮而直接。
他们模仿着某个已成传说的“石子圈”,在仓库的一面破墙上,用碎砖头垒起了自己的“工分墙”。
一块砖,代表一个工班,也代表一份信任。
谁家有急事,招呼一声,便有人将自己的砖头挪过去,顶上一个班,工钱照算。
这堵粗糙的墙,是他们在冰冷严苛的码头上,建立的唯一温度——指尖抚过砖缝时,能触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握住了彼此掌心的汗。
然而,这温度很快就变了味。
李默敏锐地察觉到,墙上的砖头,总在不经意间变动。
明明是替人顶了暴雨夜班的王大疤子,他的砖头却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位;而从未出过大力、只会在监工面前点头哈腰的瘦猴,砖头却莫名多出几块。
恐慌和猜忌像瘟疫一样在工棚里蔓延,昔日的兄弟情谊,被悄然滋生的怀疑啃噬得千疮百孔。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与铁锈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粘稠。
终于,在一个发薪日,矛盾彻底爆发。
几十名工人围住了包工头和监工,唾沫横飞,声音在金属管道间碰撞出嗡鸣。
包工头挺着啤酒肚,一口咬定按墙发钱,公道无比,嗓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监工则抱着手臂冷笑,眼神轻蔑地扫过一张张愤怒的脸,皮鞋敲击地面的节奏冷酷而规律,像在丈量一场即将失控的暴动。
骚乱一触即发,拳头与木棍在昏黄的灯光下晃动,空气中飘起一丝血腥的预兆。
李默没有加入混战。
他像一道影子,趁着夜色与混乱,溜到那面引发争端的墙前。
他从熄灭的火灶里抓起一把细腻的煤灰,沾着水,开始在砖墙旁的空白处作画。
他的手指快而稳,一道道黑色的线条,精准地复原出三天前、五天前、乃至半个月前,他默记于心的砖块排布。
煤灰混着水渍黏在指缝间,凉滑如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不仅画出图形,更在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标注:“王大疤子,八月初三,替李老四顶雨夜班,抬重伤员。”“赵瘸子,八月初七,工伤,刘三、周五、孙六各挪一砖相助。”……
一幅幅“昨日之墙”,在煤灰的勾勒下,无声地诉说着被篡改的真相。
晨风拂过,墨迹未干,空气中浮起淡淡的焦苦味。
第二天清晨,骚乱平息后的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工棚,一眼就看到了那面墙上的“罪证”。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是火山喷发般的怒吼。
他们甚至不需要再去找包工头,直接将还在睡梦中的监工堵在了床上。
真相面前,一切狡辩都苍白无力。
李默早已消失在人群中。
在那场席卷码头的风暴中心,他只做了一件小事。
他找到一个废弃的集装箱,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生锈的内壁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套简化的规则,标题只有七个字——“我们认得自己的账”。
金属刮擦的声音刺耳而坚定,在空旷的夜里回荡。
三天后,当码头上第一个工人自治小组,依据那集装箱里的规则,重新建立起透明的互助制度时,李默已经坐在一辆南下的货车上,车轮滚滚,奔向更南方的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