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木梁上积年的灰尘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浮沉,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的灰烬。
李默站在人群中央,身后的图纸在临时支起的木板上铺开,边角被几块碎砖压着,纸面微微起伏,像一幅决定生死的画卷,在风穿堂而过的轻颤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统一规划的板房区,密密麻麻却井然有序;集中供水的主管道,如主动脉般贯穿整个区域;角落里的医疗点和公共厨房,虽小却五脏俱全。
图纸上的线条清晰而冷峻,墨迹未干,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仿佛还带着李默指尖的温度。
“四大工程,预算缺口八万,工期,”李默伸出两根手指,声音沉稳得可怕,连他喉结的轻微滚动都像被铁线勒住,“只有二十天。”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耳膜。
八万,对这些刚刚失去家园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
二十天,更是天方夜谭。
一个干瘦的汉子颤声问道:“李默,那……县里……”
李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窗外。
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要贴上屋顶。
远处雷声低沉,闷闷地滚过天际,像一头困兽在胸腔里咆哮。
窗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雨水已开始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中:“县住建局的通知已经下来了。七日之内,若无有效整改,现有临时建筑,全部强拆。”
死寂。彻底的死寂。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有人低下了头,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有人眼眶发红,喉头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更多的人眼中只剩下茫然,像被暴雨打湿的纸灯笼,光亮熄灭,只剩空壳。
就在这片沉寂的谷底,李默忽然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却坚定地抓住那张写满赤字的预算表,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刺啦”一声,将其撕成了两半。
纸张断裂的脆响像一道惊雷,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钱不够,但人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我们不等批文,不等拨款——我们自己建!”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炬,映着头顶那盏摇晃的白炽灯,像燃烧的炭火:“我宣布,‘全民共建计划’正式启动!从今天起,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人参与施工,按工时记工分,额外发放误工现金补贴!所有参与共建的家庭,完工后,优先分配二期正式住房的入住权!”
人群先是错愕,随即,一双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光。
那火光起初微弱,继而连成一片,像暗夜里被风重新吹旺的篝火。
“说得好!”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满脸褶子的老吴头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杯底残留的茶渍溅出几滴,落在他布满裂口的手背上,“老子修了一辈子房子,都是给别人建的!这一次,老子要亲手修自己的家!我第一个报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
“算我一个!我力气大,能背水泥!”
“我……我以前在工地上干过抹灰!”
“我男人不在,我上!”
苏晓芸当夜就点起了煤油灯,火苗在玻璃罩内跳动,投下她伏案的身影。
她将李默的宏伟蓝图拆解成上百个可以量化的小任务:一号沟渠挖掘,长度五十米,计三十工分,补贴二十元;三号墙体砌筑,每平方米计五工分,补贴三元;主水管架设,每米计八工分……每一个任务都标得清清楚楚,让所有参与者都能看到自己的付出和回报。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灯油燃烧的微响,像在为这座尚未建成的城市写下第一份契约。
年轻力壮的阿强更是热血上头,他振臂一呼,从青壮年里拉起一支十二人的“突击队”,专门啃最硬的骨头。
两小时一轮换,人歇机器不歇,硬是让工地的进度条在第一天就往前猛蹿了一大截。
电钻的轰鸣、铁锹铲土的闷响、钢筋碰撞的清脆“叮当”声,交织成一首粗粝而有力的劳动交响曲。
林诗雨看着这一切,默默回到了自己简陋的帐篷。
风从缝隙钻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褪色的丝绒盒子,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边缘时,心口猛地一缩。
她凝视了许久,金镯子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旧光,像母亲最后的呼吸。
最终,她还是用布包好,第二天托人带到城里当了三万块钱,悄悄交给了苏晓芸,只说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的捐助。
紧接着,她又凭着过去的人脉,联系上一家外地的建材商,以“默城家园重建项目将被纳入政府试点”为远景担保,赊来了第一批急需的水泥和钢筋。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她靠在墙边,掌心全是冷汗,却轻轻笑了。
周敏则发动了县一中的师生们。
短短三天,六百多床旧棉被、三百多套崭新的文具、上千件过冬的衣物堆满了学校的礼堂。
学生们在备考的间隙,亲手将这些物资打包,每一箱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用稚嫩的笔迹写着:“给默城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加油!”纸条的边角被胶带粘得微微翘起,像孩子们鼓起的勇气。
工地上热火朝天,但这股自下而上的力量,也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第五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工地边缘。
县住建局局长李正南带着两名干部,脸色阴沉地走了下来。
他看也不看那些拔地而起的板房,径直走到一条刚刚挖好的排水沟前,用皮鞋尖踢了踢湿润的泥土,冷笑道:“谁批准你们挖的?没有规划图纸,不符合消防安全标准,这么搞,验收永远也通不过!”
工人们的动作慢了下来,铁锹悬在半空,泥水顺着铲刃滴落。
气氛瞬间紧张,连风都仿佛凝固了。
李默闻讯赶来,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局长,您说得对,安全第一。这边请,看看我们的公共厨房。”
他带着李正南走进一间刚刚封顶的宽敞板房。
里面,崭新的灶台已经安装完毕,每个灶台之间都留出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墙角立着一排装满黄沙的灭火箱,前后两个方向都开辟了宽敞的应急出口。
灶台表面冰凉坚硬,指尖划过,能感受到金属的冷冽与焊缝的粗粝。
“负责这里设计和施工的梁师傅,是退伍的工程兵,炊事班和工兵连都待过。”李默拍了拍冰冷的灶台,“所有标准,完全按照部队野战食堂的标准来的。”
他又把正在巡诊的小周医生请了过来,当场演示了一遍紧急医疗救助流程,并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由所有居民亲笔签署的《自愿参与建设暨安全责任承诺书》。
纸张边缘被雨水打湿,字迹微微晕开,却仍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李正南的脸色由青转白,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他看得出,这群人不是在胡闹,他们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建设自己的家园。
可程序就是程序,他甩下一句“程序没走完,谁也别想住进去”,便愤然转身。
离去时,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一面新砌的墙壁上,有人用白石灰刷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道十足的大字:
我们的城,我们自己建。
第六天深夜,狂风大作,电台里发布了台风过境预警。
风像野兽般撕扯着帐篷,铁皮屋顶发出“哐哐”的呻吟。
李正南的机会来了。
他抓起电话,以“危房区域存在安全隐患,防止雷击漏电事故”为由,下达了对整个棚户区进行“临时断电”的命令。
凌晨两点,暴雨如注。
雨点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水花像无数细小的爆炸。
李正南亲自坐车,带着两名电工,冒雨抵达了区域的总配电箱。
他相信,只要拉下电闸,这片疯狂的工地就会瞬间陷入黑暗与瘫痪。
然而,车灯照亮前方,他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
配电箱前,阿强带着上百名壮汉,身披雨衣,手持铁锹,如一尊尊沉默的雕塑,列成方阵,静静地守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们的安全帽帽檐,汇成一道道水线,滴落在泥泞的土地上,可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雨衣在风中鼓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战旗猎猎。
车门打开,阿强向前一步,对着车里的李正南,猛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清晰可闻:“报告局长!电,可以断。但我们,不走!屋顶明天必须封顶,孩子们后天就要在临时教室里上课!”
上百道目光,穿透雨幕,如利剑般射向李正南。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像铁铸的堤坝,任风雨冲刷,岿然不动。
李正南在车里僵立了足足一分钟,最终,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对司机说:“走。”
车子掉头离去,在后视镜的光线彻底熄灭前,李正南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土地。
他看到的不是一片混乱的工地,而是一座灯火通明、井然有序的不眠军营。
微不可察的系统金光在李默眼前一闪。
【主线任务3-7:默城之心。当前进度:12%】
【提示:当千万人愿为一盏灯冒雨而行,城市便有了心跳。】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一架直升机轰鸣着从云层中降下,盘旋在棚户区的上空。
镜头拉近,市领导在屏幕上看到的,是一片焕然一新的土地:所有板房的屋顶,统一刷上了蓝白相间的防水涂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新铺设的供水管道像银色的脉络,闪闪发光;医疗点的白色墙壁上,一个红十字灯箱已经挂起。
市府办公室内,紧急电话骤然响起:“立刻叫停县里的拆除计划!马上成立专项小组,将默城项目,纳入‘城镇保障性住房创新试点’!”
而在县房管局的办公室里,李正南默默地从保险柜里取出那份早已规划好的“棚户区商品房开发规划图”,将其锁进了最底层的抽屉。
他关上抽屉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胜利的喜悦传遍了整个工地,人们欢呼着,拥抱着,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转机。
然而,在一片喜悦的喧嚣中,只有负责工程的老梁,独自一人蹲在工地的最低洼处。
他没有看那些新盖的房子,而是死死盯着脚下那片刚刚被暴雨冲刷过的泥地,眉头在雨后的晨光里,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湿滑的泥土上,缓缓划出了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