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国安大厦顶层,一间没有任何标识的会议室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呼吸都变得滞涩。
金属墙壁反射着冷白色的微光,中央空调低频的嗡鸣在耳膜上持续施压,像一根无形的针,缓慢刺入神经深处。
指尖触碰到座椅扶手时,能感到那层哑光漆面下透出的微凉,仿佛整座房间都被抽走了温度。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正以秒为单位刷新着一张覆盖全国的动态地图。
幽蓝色的光晕在空中浮动,数据流如细小的银鱼穿梭其间,发出极轻微的“滋滋”声,像是电流在玻璃管中游走。
地图上没有省市边界,只有无数个或明或暗的光点,汇聚成一片流动的星海——红点微弱而密集,黄点零星闪烁,蓝点则如深空星辰般稳定却遥远。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共益”理念下的社区自发项目。
它们不在官方名录中,不接受财政拨款,却悄然生长在城市的缝隙里。
坐在屏幕前的男人叫方振,他指节修长,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
镜框边缘泛着一丝冷光,映出他瞳孔里那片不断跳动的数据星河。
他呼吸极轻,几乎听不见,唯有指尖偶尔敲击空中界面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滴”,如同心跳的节拍器。
他是“社会治理风险评估办公室”的负责人,一个只存在于机密文件中的机构。
“方主任,”他身后的分析员声音干涩,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话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社会稳定指数’在过去六个月内,下降了0.8个百分点。虽然仍在安全阈值内,但这是十年来首次出现无外部重大事件下的持续下滑。”
方振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星海”。
他的侧脸轮廓被屏幕蓝光勾勒得锋利如刃。
“‘公众满意度’和‘基层幸福感’指数呢?”
“……同步上升了3.2个百分点。”分析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困惑,“但问卷数据显示,这些满意度主要集中在未纳入官方评估体系的社区项目中——比如邻里互助组、民间教育联盟、草根环保队。它们不登记、不报备,却在居民口中‘比居委会还管用’。”
方振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才是真正的危险。不是不满,而是替代。
稳定指数下降,不是因为动荡,而是因为失控。
民众不再依赖体制提供的解决方案,而是自己动手,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
这张网没有节点,没有中心,却正在悄然接管社会的毛细血管。
他伸手在空中轻轻一划,地图瞬间切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但中心却是空的。
线条如蛛网般蔓延,却始终无法收束到某个核心人物。
空气里传来数据重构时的细微爆裂声,像是静电在耳边炸开。
“查得怎么样了?”他问。
“毫无进展。”分析员的额头渗出细汗,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落,在灯光下闪出一道湿痕,“我们动用了最高权限的数据追溯,分析了所有可疑资金流、通信记录和人员流动。结果发现,这些项目就像是……从土壤里自己长出来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它们没有统一的领导,没有统一的纲领,甚至没有统一的标识。唯一的共同点,是一种名为‘共益’的底层协议。但这个协议的传播方式……近乎病毒。一个高中生的创新大赛项目、一本社区工作者私下流传的小册子、一个残障青年运营的匿名网络、一个县城中学的写作活动、一份档案馆里的旧磁带……这些线索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我们能找到种子落下的地方,却找不到那阵最初的风。”
方振沉默了。
真正可怕的,是某种思想完成了“自复制编码”——它不需要领袖,只需要一个触发点。
一个故事、一句话、一首歌,就能激活沉睡的土壤。
就像病毒不需要大脑,也能演化出免疫逃逸能力。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钢铁森林。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将城市的灯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如同被泪水浸湿的油画。
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发出低沉的轰鸣,像是大地在不安地喘息。
“传我的命令,”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像钉入木板的铁钉,“启动‘阳光计划’。”
身后的分析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这本应是需要三名以上委员联署才能开启的终极程序,但“社会治理风险评估办公室”的章程里,有一条从未公开的附加条款:**当‘认知渗透率’超过临界值,主任拥有单方面激活权。
**
“阳光计划”,一个被封存的S级预案。
其核心不是打压,而是“收编”。
它将以国家力量介入,对所有优秀的民间自发项目进行“评级、扶持、规范化”。
听上去是天大的好事,但执行细则却冰冷得可怕:所有接受扶持的项目,必须纳入统一的管理平台,创始人必须实名登记,财务必须由官方托管,发展方向必须符合“宏观指导”。
这是一场温水煮青蛙的阳谋。
它会用最甜蜜的诱惑,将那些野蛮生长的“杂草”一一收割,修剪成整齐划一的盆景。
它将用“秩序”和“规范”的名义,彻底杀死那个名为“共益”的、自由而混乱的灵魂。
“可是,方主任,这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反弹?”方振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镜片后的目光如冰锥刺出,“当阳光普照的时候,谁还会怀念黑暗中那些微弱的萤火?人们只会感谢赐予他们阳光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计划的第一站,就选在青阳县。那里是‘共益’病毒的第一个爆发点,对吧?我要在那里,建一座最漂亮的样板盆景。”
“发布会呢?”
“就在青阳县一中,那个搞‘无主题写作’的学校。”方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县城,“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新的秩序,将从旧秩序的废墟上建立。我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看看,它们的洞穴,是如何被阳光一点点填满的。”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半个月后,整个青阳县都轰动了。
国家级的大项目要落地,省市领导陪同,新闻媒体云集。
而项目的启动仪式,就定在青阳县一中的旧礼堂。
那座承载了无数学生记忆的建筑,被连夜翻修,装点一新,灯火通明,仿佛一场盛大的节日。
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红毯铺过青石台阶,踩上去柔软而虚幻,像踏在一场不属于此地的梦境之上。
没人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随着这场盛大的仪式,悄然张开。
方振就坐在京州的办公室里,通过无处不在的监控,冷冷地注视着礼堂内外每一个角落。
摄像头传回的画面清晰得近乎残酷:每一张笑脸的肌肉抽动,每一次握手的力度,甚至人群后方一个低头看表的保安,都被AI标记出行为模式。
他在等待,等待那些不甘心看到自己心血被篡改的“播种者”们,哪怕只是露出最细微的一丝痕迹。
夜色渐深,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给这个燥热的小城带来一丝寒意。
雨滴敲在礼堂屋顶的金属檐角上,发出细碎而绵长的“嗒嗒”声,像是时间在轻轻叩门。
礼堂周围被安保人员清场,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只有持证人员才能入内。
闪光灯和欢呼声被隔绝在礼堂之内,外面只剩下雨打梧桐的沙沙声,树叶在风中翻卷,露出灰白色的背面,如同无数只惊惶的眼睛。
在这连绵不绝的秋雨中,一道孤单的身影,从礼堂对面那条小巷更深的黑暗里剥离出来,隔着朦胧的雨帘,凝望着那片灯火辉煌的入口,如同一块沉默无言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