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令下达的瞬间,整个基金会的核心决策层都感到了李默身上那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早在三个月前,他已通过内部投票争取到了为期六个月的临时决策权,以应对系统性信任危机——这份沉默的背景,让命令虽显粗暴,却未全然逾越组织边界。
“共益火种基金”,这个名字透着一股燎原的野心。
李默的命令简单到近乎粗暴:不面向任何官方背景的机构,只资助那些从泥土里自发长出来的“非注册治理小组”。
申请的门槛,只有一条,却像一道天堑,隔绝了所有试图投机取巧的申报者——“未接受任何官方立项”。
这意味着,他们要资助的,是一群在体制的聚光灯外,凭借一腔孤勇摸索前行的“草莽英雄”。
消息一出,内部的质疑声此起彼伏。
这不符合任何风控模型,简直像是一场豪赌。
但李默力排众议,亲自坐镇审阅第一批雪片般飞来的申请书。
这些申请大多格式不规范,没有华丽的辞藻,有的甚至是用手机备忘录写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生猛。
他的指尖划过一份又一份的文档,纸页边缘粗糙的触感扎着指腹,屏幕冷光映着他眼下的青影。
直到一份来自川东的申请让他停了下来。
申请项目叫“川东茶馆记录团”,申请理由简单得令人心酸:“我们没有公章,可我们有——三百二十七段没被剪辑的声音。”
李默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看到了那些在氤氲茶气和麻将声中,小心翼翼用手机录下的,关于失地、养老、子女教育的低语、叹息和偶尔爆发的争吵。
他仿佛听见了湿漉漉的晨雾里,老式电扇吱呀转动的节奏,混着搪瓷杯磕碰的清脆声响;闻到了陈年茶叶在滚水冲泡下释放出的微涩香气,夹杂着烟丝与汗味;指尖甚至能模拟出录音笔外壳被汗水浸润的黏腻感。
这些声音,粗糙、真实,带着生活的毛刺,是任何调研报告都无法呈现的生命肌理。
他拿起笔,在电子批复栏里写下了一行字,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给没有身份的人,发一张入场券。”
与此同时,在南方某座山城,苏晓芸正踩着湿滑的石阶走向一家老茶馆。
空气里弥漫着青苔与煤炉混合的潮湿气息,她的裤脚被雾水打湿,贴在小腿上,凉意渗入皮肤。
她找到了“茶馆记录团”的核心成员,几个五十多岁的茶客。
他们激动地展示着成果——几个塞满了语音文件的微信群。
手机屏幕在昏光下泛着油渍般的反光,指尖滑动时留下道道划痕。
但他们也面露难色,微信群的存储空间有限,屡次被系统清理,那些珍贵的声音,随时可能灰飞烟灭。
苏晓芸没有当场掏出支票说要捐赠设备,那太简单,也太脆弱了。
她凝视着那些因焦虑而紧锁的眉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方案:“社区声音信托计划”。
她提议,让居民们将自己录下的声音,像信托财产一样,正式“委托”给当地一家薄有名气的文化协会进行托管。
她连夜起草了一份申报材料,将这些录音按“方言变异记录”“基层民生情绪图谱”等学术概念重新归类,并附上了两名民俗学专家的推荐信。
她知道,只有披上“文化保护”的外衣,这些声音才可能进入体制的视野。
这个构想让记录团的成员们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牢骚和苦水,还能和“非遗”扯上关系。
三周后,当县文化馆“方言心声档案工程”的红头文件和三万元专项拨款下达到协会时,那位当初负责录音的老茶客,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攥着那份盖着公章的文件,纸张边缘还带着打印机余温,声音哽咽:“原来……原来我们说的那些苦,也能变成国家要保的东西。”
苏晓芸在三方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当真话被承认为遗产,它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诗雨的办公室警报灯突然亮起。
蓝光在她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键盘敲击声如雨点般密集。
她的团队监测到,多地出现了打着“共益”旗号骗取名声和资源的“伪共益审计”。
她雷厉风行,立刻推出了“共益印记2.0”系统。
新规要求,所有申请认证的项目,除了必须在区块链上进行数据存证,还增加了一个硬性条款:必须由至少一名真实的受益人,面对镜头,亲口讲述项目为自己带来的改变,并签署一份具备法律效力的《知情共益承诺书》。
一家试图洗白形象的地产开发商,自以为聪明,花钱雇了演员,穿上崭新的工服,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感谢”公司为他们修建了“爱心宿舍”。
视频制作精良,情感饱满,几乎能以假乱真。
然而,当他们将视频和资料提交到系统时,系统首先标记了视频中多人重复使用的背景布景,随后通过跨平台比对,发现其中三位“工人”在同一时间段出现在某影视基地的打卡记录中。
最终,人脸识别虽未完全匹配,但结合社保缴纳信息的异常,触发了高风险预警。
林诗雨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没有私下驳回,而是直接将那段表演视频和系统警报截图,配上一段文字,公开发布在了基金会的官方平台上。
那段文字如同一柄利剑,直刺虚伪的核心:“共益不是戏,是——有人拿命在演的真实。”
舆论瞬间引爆。
无数网友开始深挖,很快就扒出了那个地产商过往的种种劣迹。
重压之下,多家心虚的企业主动撤回了虚假的共益申报。
林诗雨这一战,不仅清理了门户,更重新定义了“共益”的门槛。
而在千里之外的华东某市,周敏的邮箱悄然滑入了一封匿名信。
邮件提示音极轻,像一声叹息,却让她心头一紧。
信中举报了某地一所被誉为“共情教育示范校”的明星学校。
举报者称,该校一名资深男教师,长期以“心理疏导”为名,将一些性格内向的女生单独留宿在自己的办公室,进行所谓的“彻夜谈心”。
这件事极其敏感,一旦公开调查,无论结果如何,对那些女生都可能造成二次伤害。
周敏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启动了她主持开发的“共情行为光谱回溯系统”。
她并未直接调取原始监控,而是通过合规渠道,请求校方提交过去一年内所有涉及该教师课堂的“教学行为评估片段”——这些是按规定需留存的教学质检材料。
系统仅分析公开区域的行为模式,且自动模糊人脸与声音。
庞大的数据被导入系统,AI开始对那名教师的行为模式进行毫秒级的分析。
系统滤掉了所有正常的教学互动,只捕捉那些超出常规的“共情行为”——过长时间的凝视、非必要的肢体接触、在课堂上对特定学生超出寻常的关注……
几天后,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生成。
报告冰冷而精确,图表中那几条异常飙升的曲线,像潜伏的毒蛇,无声地缠绕着数据轴。
周敏将这份报告连同匿名信一同封存,秘密移交给了当地教育局的纪检部门。
她在附上的建议信中写道:“共情不是特权,是——最需要监督的温柔。”
一个月后,该教师被悄然免职,接受调查。
周敏则以此为契机,主持制定了全国第一份《教师共情伦理守则》,明确划下了“禁止任何形式的一对一封闭空间交流”等数条红线。
时间向前推两周,陈志远正坐在一辆开往东北的绿皮火车上。
车轮与铁轨撞击的节奏沉闷而悠长,窗外是褪色的雪原。
他一直跟踪的“情绪议会”项目,那个由下岗工人们自发组织的“东北工人夜话会”,其核心成员老张,一个干了三十年钳工、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被社区的居民们联名推荐,成为了区人大代表的正式候选人。
陈志远知道,光靠民意还不够。
他联系了一位退休的老书记,以“基层治理创新试点”的名义,将“夜话会”纳入区政协调研课题。
这才为老张争取到了一个“协商推荐”名额。
他帮老张整理的履职承诺书,没有一句空话套话,每一条都直接脱胎于“夜话接龙”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诉求:为老城区增设平价心理门诊、恢复夜市的合法摊位、在废弃的厂房旧址上重建工人文化宫。
选举前夜,意料之中的打压来了。
老张的宣传海报一夜之间被撕得粉碎,纸屑散落在结冰的路面上,像一场未完成的雪。
年轻人义愤填膺,陈志远却异常冷静。
他连夜组织人手,重新印制了一批海报。
只是这一次,每一张海报的背面,都印上了一个小小的二维码。
天亮时,新的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
好奇的市民扫开二维码,手机里立刻传出了那些来自“夜话会”的原始录音。
有抱怨,有建议,有愤怒,有期盼,三百多段粗粝而真实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入了这座城市的清晨。
投票日当天,老张像往常一样,站在街口,神情有些紧张。
忽然,一个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大爷冲他喊了一嗓子:“老张!你说的那些话,我昨晚都听了!句句都在理!”
那声音粗哑却洪亮,穿透了清晨的冷风。
人群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向他点头,向他竖起大拇指。
陈志远站在远处的人群之外,看着这一切,嘴角微微上扬。
他轻轻地、仿佛对自己说:
“你们想锁住声音,可——当话变成了选票,墙就塌了。”
就在老张听见那声喊话的同时,
川东的协会收到了第一笔专项资金到账通知,短信提示音清脆地响在茶馆角落;
林诗雨点击了“永久封禁”按钮,最后一个伪共益项目被拉入黑名单,系统发出低沉的确认音;
周敏的邮箱跳出一封来自纪检部门的加密回执:“线索属实,已立案调查。”蓝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同一时刻,李默办公室的终端上,十个项目的运行状态全部转为绿色。
数据流如星河般流淌,无声,却炽热。
他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像在回应远方的回响。
火或许还未燃起,
但灰,早已随风飘到了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