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不见的眼睛,是资本的贪婪,是权力的审视,是旧秩序无声的恫吓。
它们在黑暗中觊觎着“共益”这块肥肉,以为一切皆可标价,一切皆可收编。
然而,它们不懂李默。
李默将那份表面承诺“五条底线”、实则埋设数据溯源后门的回函发出后,便切断了所有主动联络渠道。
那不过是抛给鲨鱼的一块饵,诱其扑咬,从而暴露真正的软肋。
他转身,面对着青阳总部数据中心那面顶天立地的巨型屏幕,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钢钉般砸进每个技术团队成员的心里:“启动‘共益指数开源计划’。”
没有迟疑,没有询问。
指令下达,代码的洪流便开始奔涌。
这并非交出完整的商业机密,而是更为致命的一招——公开情绪韧性模型最核心的算法逻辑框架。
李默亲自坐下,通宵达旦,撰写那份将震惊整个行业的说明文档。
键盘的敲击声清脆而富有节奏,像雨点敲打铁皮屋檐,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出金属般的余韵;他的指尖因长时间敲击而微微发麻,掌心渗出细汗,又被他随手在裤腿上擦去。
他在文档的开篇写下了一行字:可审计性,是信任唯一的基石。
屏幕冷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道紧绷的轮廓,空气中浮动着咖啡冷却后的微苦气味,混合着服务器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
他要的不是一场商业谈判,而是一场标准之战的终结。
三天后,消息引爆了整个学术界。
清华、复旦、浙大等七所国内顶尖高校几乎在同一时间宣布,将组建联合项目组,对“共益指数”的核心逻辑进行独立验证与交叉优化。
这不是商业合作,而是一次纯粹的学术探索,一次对社会科学与人工智能交叉领域前沿的集体冲锋。
当夜,青阳总部灯火通明。
数据流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倾泻,蓝绿色的字符瀑布般滚落,伴随着轻微的电子提示音,每一条都像是心跳的节拍;代表着七所高校的节点闪烁着稳定的绿光,像夜航中的灯塔,开始与青阳的服务器进行数据交换。
苏晓芸站在李默身后,看着这壮观的一幕,仍能感受到那封回函背后潜藏的巨大压力——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处血液奔流的微响,仿佛整栋大楼都在屏息等待风暴降临。
她低声问:“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李默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那上面跳动的每一行字符,都像是未来战场的棋子。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他们想用钱买下定义‘好’与‘坏’的权力,想用资本收编我们,把共益变成又一个昂贵的标签。”他顿了顿,侧过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我们偏不。我们直接把标准——变成空气。谁都能呼吸,但谁也别想独占。”
空气,无形无价,却是一切生命之本。这便是李默的回应。
李默播下的那粒种子,正悄然穿透钢筋水泥,钻入不同的土壤。
数日后,当“共益指数开源计划”的消息仍在学界激荡余波时,苏晓芸的越野车正颠簸在西南群山的泥泞小路上。
车窗外,雨雾弥漫,像极了那些被精心剪辑过的影像背后,真实世界的模样。
泥水溅上挡风玻璃,又被雨刷吃力地推开,留下一道道模糊的划痕,如同记忆被反复涂抹却无法抹去的痛感。
她带着团队,在这里推广“声音伦理公约”。
当地文化馆的刘馆长握着她的手,热情洋溢,满口都是“支持”与“拥护”。
他的手掌温热而潮湿,带着一种急于脱手的责任感。
然而,苏晓芸只一眼,就看穿了他笑容背后的敷衍——那笑容浮在脸上,像一层薄蜡,遮不住底下的裂纹。
一周后,“精神文明建设成果展”如期开幕。
展厅中央,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经过精心剪辑的录音,配着激昂的音乐和美颜过的笑脸。
光影在人们脸上跳跃,营造出虚假的温暖;AI合成的解说音温柔地讲述着一个个“正能量”故事,语调平滑得没有一丝呼吸的起伏。
刘馆长站在一旁,自得地接受着上级领导的赞许,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苏晓芸没有当场发作。
她只是在展览开幕的同一时间,于展馆外的广场上,搭起了一座素白色的“原声帐篷”。
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十名录音的讲述者本人,静静地坐在里面。
帐篷的帆布被夜风吹得微微鼓动,发出低沉的扑簌声;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着他们未经任何修饰的原始录音——夹杂着咳嗽、停顿、方言口音,还有那些无法被剪辑掉的沉默。
一名中年妇女站在帐篷前,她就是录音中那个讲述自己癌症母亲临终故事的女儿。
她看着展馆里那个被p得面色红润的“母亲”形象,听着那句被篡改成“感恩伟大时代”的遗言,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她对着围观的人群,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妈……她没说过‘感恩时代’。她拉着我的手,最后说的是,‘我不想走,我还想看我娃结婚’……”
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展馆内所有的虚假繁荣。
人群开始从展馆门口聚集到帐篷前,静静地听着那些夹杂着叹息、哭泣、停顿和方言的真实声音。
风穿过帐篷缝隙,送来远处孩子的啼哭与老人的咳嗽,像大地本身的呼吸。
一个失业的父亲在讲述如何告诉孩子家里没钱了,声音低沉而颤抖;一个守林员在描述深夜听到的狼嚎,背景里是风穿过松林的呜咽;一个尘肺病工人在咳嗽的间隙里回忆年轻时的爱情,语调轻柔得像怕惊醒一场旧梦。
展馆内,那完美无瑕的AI解说系统前,渐渐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机械女声在空旷中孤独回响。
第二天一早,脸色煞白的刘馆长主动找到了苏晓芸的住处,手里拿着一份盖好公章的申请,请求正式加入“声音伦理公约”。
苏晓芸接过协议,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落笔时,她轻声对他说:“刘馆长,真话从来不怕难听,怕的是——被精心打扮后,做成冰冷的标本。”
那道光,不仅照进了展馆的虚假繁荣,也开始刺向更多被精心粉饰的角落。
数日后,当苏晓芸的事迹开始在网络上传播时,林诗雨收到了三封来自龙头企业的联名请求,希望共益资本能为其供应链的劳工权益状况提供“真实性背书”,并授权他们使用“共益徽章”。
面对送上门的巨大利润和影响力,林诗雨却异常谨慎。
她没有直接应允,而是公布了一项全新的计划——“共益溯源通道”。
她对着媒体的镜头,冷静地宣布:“任何希望获得共益背书的企业,必须开放三样东西:工厂所有门禁的实时记录、过去三年的完整工资流水、以及匿名的员工投诉台账。所有数据将由我们委托的第三方审计团队进行突击抽查,结果实时加密,上传至不可篡改的区块链。”
首批三家试点企业硬着头皮答应了。
其中一家,表面功夫做得无懈可击,工资准时发放,工作时长也符合规定。
然而,在一次凌晨三点的突击检查中,审计团队发现,这家工厂通过修改夜班打卡机的系统时间,让工人在“记录外”凭空多上两个小时的班。
证据被固定并上传区块链的瞬间,警报声在后台悄然响起,绿色的数据流中骤然跳出一条猩红的异常标记。
在次日的新闻发布会上,面对无数闪光灯,林诗雨将那枚精致的“共益徽章”放在展示台上,声音清冽如冰:“共益,从来不是一块可以购买的护身符,它是——一道照进最黑暗角落的光。谁敢坦然迎着这道光行走,谁才配戴上这枚徽章。”
那束光,也终于照进了教育的迷思里。
周敏受邀为某省教育厅培训全省的骨干教师。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提出的“沉默共情”理念,竟被曲解成了“教师不得干预学生任何情绪波动”的教条主义。
课堂上,老师们像木头人一样看着学生哭闹,美其名曰“给予空间”。
空气凝滞,连粉笔灰都悬停在光柱中,仿佛时间也被冻结。
周敏没有急于辩驳。
在培训的最后一天,她安排了一场“共情盲测实验”。
她向所有老师播放了两段经过模糊处理的监控视频。
第一段,一个女孩在教室角落哭泣,一位老师走过去,热情地拥抱她,递纸巾,说了许多“别哭了,要坚强”之类的话——画面外还能听见椅子拖动的刺耳摩擦声。
第二段,同样的场景,另一位老师只是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女孩旁边,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她,带着一种深切的关注。
她的呼吸平稳,指尖轻轻搭在膝盖上,连影子都显得温柔。
视频放完,周敏在大屏幕上打出了两名女孩后续一小时的心理压力和情绪恢复曲线图。
数据显示,第二位女孩的情绪平复速度,比第一位快了近百分之三十。
全场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周敏走上讲台,环视众人,缓缓说道:“各位老师,共情的核心,从来不是你做了多少动作,说了多少话,而是——你是否真的在场。热情可以被轻易表演,但沉默却骗不了人。”
培训结束后,一名教研员悄悄找到她,递给她一杯热茶,压低声音说:“周老师,我们局长今天下午看了您的实验录像,他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他说,这他妈的,才是真教育。”
而在冰天雪地的东北,陈志远的首期“火种行动”培训早已结束。
但他没有按原计划撤离,反而留下了两名最优秀的本地学员担任助教,启动了一个名为“自生长计划”的方案。
计划要求很简单:每一位结业的“独立倾听者”,必须在三个月内,不依靠任何外部资源,发展三名新的倾听者,并与他们建立跨城市的线上联络网。
起初,进展缓慢。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陈志远接到了一个助教发来的消息。
消息里是一连串的微信群聊天记录截图。
一名在培训中始终沉默寡言的下岗工人,在自己所在的小区业主群里,发起了一个叫“深夜卧谈会”的接龙。
规则是:每晚九点开始,自愿报名,一人讲述十分钟自己的故事或烦恼,其他人全程不许插嘴、不许评论、不许发表情包,只能听。
第一天,只有三个人。
第二天,七个人。
第七天晚上,这个自发的“夜话接龙”,参与人数达到了八十三人。
话题从最初的失业焦虑,蔓延到了失败的婚姻、家人的重病、无法言说的孤独,甚至是对死亡的恐惧。
陈志远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些朴素甚至笨拙的文字。
手机屏幕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窗外的雪无声落下,覆盖了整座城市,像一层温柔的静音罩。
他看到其中一人在讲述完自己十年来的挣扎后,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十年了,我没跟任何人把一句话从头到尾说完过。今天我说完了,现在手还在抖,可是……心里那块压了半辈子的石头,好像……轻了。”
陈志远合上手机,走到窗前,望向外面沉寂的雪夜。
寒气透过玻璃渗入指尖,但他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他低声对自己说:“他们以为我们是在烧钱建组织,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们——只是在让那些早已习惯了沉默的人,重新学会如何呼吸。”
呼吸,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
青阳总部,李默的目光从全国各地传回的捷报上一一扫过。
苏晓芸的“标本论”,林诗雨的“光芒论”,周敏的“在场论”,陈志远的“呼吸论”……这些捷报,是他计划中最鲜活的脉动。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那面巨大的数据屏幕。
代表七所高校的绿色光点依旧稳定地运行着,像七颗被设定好轨道的行星。
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就在此时,屏幕上代表全国网络节点的地图一角,一个极其微弱的蓝色光点,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那不是来自七所高校的任何一个,甚至不在任何一线城市。
它亮起,随即又熄灭,像一颗掉入深海的石子,微不足道。
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蓝色光点,在地图上另外两个完全不相干的角落,也相继亮起。
李默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缓缓站直身体,双眼死死盯住那片开始泛起零星蓝光的黑暗地图。
他撒下的种子,似乎惊醒了某些……他未曾预料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