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斜地打在客厅地板上,将那个覆盖着国旗的深绿色木盒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沉。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一种无言的滞重。楚颜在盒子前已经静坐了很久,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盒盖边缘,却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季晨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图画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他的视线胶着在那个盒子上,仿佛那是一个沉默的、吞噬了所有声音的黑洞。
终于,楚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掀开了盒盖。没有想象中的复杂物品,里面整齐却简单:几件折叠得棱角分明的旧军装,领口磨损发白;一双洗得干净的制式军袜;一个边缘掉漆的军用水壶;一本厚厚的、皮面磨损的笔记本;还有一个小号的、同样覆盖着一面小国旗的方形盒子。
楚颜的指尖最先触碰那件常服外套。她拿起它,衣服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味道。她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布料里,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良久,她抬起头,眼眶通红,却异常干涩。她开始一件件拿起,又放下,动作缓慢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本笔记本上。她拿起它,翻开。里面并非日记,而是密密麻麻的工作笔记、地形草图、数据记录,字迹刚劲有力,是季诚的风格。翻到后半本,偶尔会出现简短的、零星的句子,写在页眉或空白处:“晨熙今日跳绳破百,甚慰。” “颜胃不适,需记得买药。” “任务延期,归期恐推迟,勿念。” ……像是一闪而过的思绪碎片,被他随手捕捉,钉在了枯燥的工作日志里。
楚颜的指尖停留在一页空白处,那里只有一行日期,和一句未写完的话:“待此次任务结束,定要带晨熙去……”后面的字迹被一道急促的划痕抹去,仿佛当时被突然的事务打断,再也未能续上。
季晨熙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手臂,落在那个小号的、盖着小国旗的盒子上。楚颜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极轻的动作,打开了那个小盒子。
里面没有勋章或奖状。只有几样更私密、更细微的物件:一枚表面磨损的铜质旧哨子;一张季晨熙幼儿园时的涂鸦,画着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下面歪歪扭扭写着“我爸是英雄”;一小束用红绳仔细扎好的、早已干枯脆弱的蒲公英绒球;还有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楚颜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只有一页,上面的字迹是季诚的,却不如笔记本里那般刚劲,反而显得有些急促,甚至潦草。
“颜,晨熙:”开头写道。
“临时紧急任务,来不及通电话了。勿忧。一切安好。”字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墨点微散。
“晨熙,爸爸答应你的望远镜,下次休假一定补上。在家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保护好妈妈。”
“颜,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抽屉最里层,有一个备用存折,密码是晨熙生日。”
“若……若有万一,” 这里的字迹明显加深,笔画沉重,“勿悲。我此生无愧这身军装,唯愧对你们母子。望吾儿健康成长,勿以我为念……”
信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辨认,像是被突然打断,或被急速折起,再也没有机会写完。
“啪嗒。”一滴泪终于从楚颜眼中滚落,砸在信纸上,晕开了那未尽的墨迹。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阻碍,低低地回荡在寂静的客厅里。这封未寄出的信,比任何正式的讣告或追授的荣誉,都更残忍、更真实地揭示了诀别的突然与遗憾的重量。
季晨熙没有哭。他伸出小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触摸了一下信纸上爸爸的名字。然后,他俯身,从那个小盒子里,轻轻拿起了那枚旧哨子和那张幼稚的涂鸦。
他把涂鸦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的边缘硌着皮肤。然后,他拿起那枚哨子,放到嘴边,鼓起腮帮,用力吹了一下。
没有声音。哨子内部的簧片似乎早已锈蚀损坏。
但他依旧保持着吹哨的姿势,脸颊因此而鼓起,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空,仿佛在执拗地向着某个再也无法抵达的远方,传递着一个无声的、用尽全力的信号。
楚颜抬起泪眼,看着儿子那固执而沉默的侧影,心碎成了千万片,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力量填满。她伸出手,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母子俩依偎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守着那盒沉重的遗物和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寂静中,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