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替的条纹,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家里有一种死寂的安静,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季晨熙已经三天没有去上学了。
楚颜请了长假。她迅速地消瘦下去,眼下的乌青像晕不开的墨,但脊背却挺得异样的直。她不再流泪,至少不在季晨熙面前流。她只是沉默地整理着东西,把季晨政的衣物一件件从衣柜里取出,叠好,放进一个巨大的纸箱里,动作缓慢而郑重,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周二上午,门铃响了。楚颜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季晨熙的肩膀,走去开门。门口站着两位穿着常服、臂戴黑纱的军人,一位是之前来过电话的李参谋,另一位年纪稍长,神情肃穆。他们手里捧着一个深绿色的、方方正正的木盒,上面覆盖着一面折叠整齐的国旗。
“嫂子……”李参谋的声音沙哑,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能继续说下去。
楚颜的背脊僵直,侧身让开:“进来说吧。”
季晨熙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木盒。年长的军人将木盒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那“咚”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他向楚颜敬了一个标准、缓慢的军礼:“楚颜同志,我们奉命,护送季诚同志的……遗物回家。”
遗物。这个词像冰锥,刺穿了季晨熙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看见妈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用手撑住了旁边的椅背,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谢谢……辛苦你们了。”楚颜的声音像绷紧的弦。
李参谋红着眼圈,从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里拿出一个用迷彩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双手递给楚颜:“嫂子,这是在老季……在他身边找到的。他一直贴身带着。”
楚颜颤抖着手接过,迷彩布被汗水浸染得深浅不一,边缘已经磨损。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被塑封好的、边缘卷曲的照片——是季晨熙六岁生日时,一家三口在公园草坪上的合影,照片上的季晨熙笑得缺了颗门牙,被爸爸高高举在肩上。照片下面,是一枚用子弹壳打磨成的、穿着红绳的简易口哨,那是季晨熙手工课上的第一个“作品”,粗糙得可怜。
楚颜的指尖抚过塑封照片上丈夫年轻的笑脸,终于崩溃般地弯下腰,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那位年长的军人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
季晨熙没有哭。他像被钉在了原地,看着妈妈手里那张照片和那枚丑陋的口哨。爸爸一直带着它们,直到最后。他忽然想起,上次爸爸休假时,曾摸着他的头说:“儿子,以后要是想爸爸了,就使劲吹这个哨子,爸爸在哪儿都能听见!” 他当时只当是玩笑。
李参谋蹲下身,平视着季晨熙,声音放得极轻:“晨熙,你爸爸是英雄。他为了掩护战友和重要设备,吸引了敌人的火力……他走的时候,很英勇,没给咱们丢脸。”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最后……念叨的是你和你妈妈的名字。”
季晨熙依然没有说话。他走到茶几旁,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木盒表面,然后顺着盒盖的纹路,慢慢滑到那面柔软的国旗上。红色,像火,也像血。
他没有打开盒子去看里面还有什么。他不需要看。爸爸已经化成了这盒子,这面旗,还有妈妈手里那张不会褪色的照片和那枚再也吹不响的哨子。
客人什么时候走的,季晨熙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妈妈在关门后,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他没有去扶,只是走过去,挨着妈妈坐下,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妈妈冰凉的手心里。
那天晚上,季晨熙在自己的成长记录本上,没有写字。他在空白的纸页中央,用铅笔狠狠地、反复地涂黑了一个小小的、方正的形状,像那个木盒子。涂到铅笔芯几乎折断,纸面毛糙。然后,他在这个黑框旁边,用红色的彩笔,画了一面小小的、飘扬的旗帜。在旗帜下面,他画了一个火柴小人,小人张着嘴,像是在呐喊,却没有任何声音符号。
他放下笔,拿起床头那枚爸爸留下的、真正的“平安方向牌”,紧紧攥在手心,木牌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它再也指不了方向了,因为方向已经消失。它变成了一块沉重的、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口。
黑夜吞噬了一切声响。季晨熙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爸爸的“静默期”以最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而他的世界,陷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更大的静默里。童年的棋盘被彻底掀翻,那盘“未竟的棋局”,永远定格在了爸爸执子未落的那一刻。再见,终究是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