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游山西村》
冰冷的数字，如同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秒的下落都牵扯着荀渭紧绷的神经。
【七十小时十五分四十三秒……】
时间在绝对寂静的囚笼里，以近乎凝固的速度流淌。然而荀渭的内心，却已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混乱。那枭雄的本质，那历经两世淬炼出的坚韧与冷酷，正从虚妄的灰烬与真实的罪孽中，一点点重新苏醒。
他不再浪费心力去哀叹或恐惧，而是将全部意志，化作了两种执拗的坚持：感知，与尝试。
感知外界，捕捉一切可能的信息碎片。
尝试移动，夺回对身体最微不足道的控制权。
他闭着眼，听觉的触须却极力向外延伸，试图从那单调的电子音与液体流动声中，剥离出更深层的规律。那远处低频的震动，似乎是这座庞大设施的呼吸，稳定而持久。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气阀声响，则标志着其他“室友”维生舱内循环系统的运作周期。他甚至能隐约分辨出，斜对面那具“骷髅”老者的维生舱，其液体循环的声音似乎比其他舱体更为急促一些，仿佛在竭力维持着那具干枯躯壳内最后一点生机。
视觉上，他早已将视线所能及的一切细节，如同雕刻般印入脑海。墙壁上模糊的喷印符号，经过他反复比对轮廓，隐约像是一个变体的“舟”字，却又被一道斜线贯穿，含义不明。天花板角落那个监控探头，其镜面上细微的遮挡物，形状奇特，不像是灰尘，反而像是……某种凝结的液滴？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图景，却如同散落的拼图块，被他小心收藏。
而最重要的，是对自身的感知与控制。
那持续注入的药剂，如同涓涓细流，不断滋养着他干涸的躯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微弱的热意，开始在他的四肢百骸中缓慢滋生，虽然远未到恢复力量的程度，但至少驱散了部分令人绝望的冰冷麻木。
他再次将全部意念集中于右手食指。
动！
动起来！
他在心中无声地咆哮，将所有的精神力量，所有的求生欲望，都灌注于那一点指尖之上。额角青筋隐现，汗珠渗出即被带走，巨大的精神消耗带来阵阵眩晕。
一次，十次，百次……
失败，失败，依旧是失败。
肌肉如同背叛了他的意志，死死地沉睡。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无力感吞噬的某个瞬间——
一次极其偶然的、无意识的神经抽搐，恰好发生在他全力凝聚意念的时刻！
他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幅度微小到如同蜻蜓点水，甚至没有在营养液中激起明显的涟漪。
但荀渭清晰地感受到了！
那一刹那，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黑暗的苍穹！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涌遍了他近乎冰冻的灵魂！
成功了！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下，却证明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证明这具身体，依旧存在着被他重新夺回的可能！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感觉，再次投入了更加专注的尝试之中。
动！再动一次！
这一次，似乎容易了一丝丝。虽然依旧艰难，虽然十次里依旧失败九次，但那成功的、微弱的一次跳动，成为了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就在他沉浸于这枯燥却至关重要的“修炼”时——
“滋……滋滋……”
那诡异的、仿佛直接源于脑髓深处的电流杂音，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
比上一次更为清晰，也更为……急促。
荀渭的心猛地一揪，立刻停止了所有动作，全力戒备。
紧接着，那个扭曲变形、仿佛来自深渊彼岸的微弱声音，再次直接切入他的意识：
“……警报……七三九号主意识……活性持续增强……已触发二级监测协议……”
“……‘回响’通道稳定性下降……尝试加固……”
“……警告……检测到非授权意识碎片外溢……来源……编号七三九附属体……”
七三九附属体？！是指旁边维生舱里的……林薇（Lw）？
荀渭的呼吸骤然一窒！
未等他细思，一阵更加剧烈、更加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实验室景象！
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的金属拱门，矗立在破碎的大地之上，拱门之后是扭曲旋转的、色彩诡异的星云！无数穿着奇特色彩制服、面目模糊的人影，正如同潮水般涌向拱门，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下纷纷化为飞灰！
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尖锐的警报声、以及一种从未听过的、如同亿万昆虫振翅般的恐怖嗡鸣！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令人疯狂的恐惧与绝望，还有一种……诡异的、宗教般的狂热情绪交织在一起！
“……天门已开……彼岸就在前方……为何不容我等渡过！！”一个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响起，充满了不甘与怨恨。
“……错了……我们都错了……那不是彼岸……是归墟……是终结……”另一个虚弱而清醒的声音呢喃着，随即被恐怖的撕裂声淹没。
“……数据……我们需要更多数据……‘它’在记录一切……”一个冷静到近乎非人的声音快速说道。
这些碎片来的快，去的也快，如同狂风过境，留下满地狼藉的思绪。
荀渭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穿刺。这些破碎的信息量远超上一次，其中蕴含的疯狂与绝望也更为浓烈。
“天门”？“彼岸”？“归墟”？“数据”？
这些词语不断在他脑中回荡，与“彼岸收容中心”、“极乐回收项目”这些线索粗暴地碰撞着，激起更多迷雾。
尤其是“归墟”这个词…… virtual world中，那漠然俯视、净化一切的巨眼，其名便是——归墟之眼！
现实与虚妄，在此刻产生了惊悚而诡异的交汇！
难道虚拟世界中的“归墟”，并非完全空想，而是基于某种现实存在的投影或隐喻？
而这个“彼岸收容中心”，与那所谓的“归墟”，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那些碎片中的景象，是过去发生的真实事件？还是某个“室友”疯狂脑中的幻想？
“编号七三九附属体”的意识碎片外溢……是因为他的苏醒和脑波活跃，间接影响刺激到了她吗？
无数的疑问，几乎要撑爆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
就在这时——
呲——
金属滑门开启的声音再次响起。
荀渭立刻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再次将眼神伪装成最初的茫然与空洞，但全身的感知却在瞬间提升到了极致。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警惕，更有一种急于验证某些猜想的迫切。
进来的依然是那个年轻的彼岸司员。他的步伐似乎比前两次更加匆忙一些，手中依旧拿着那个电子记录板。
他先是快速扫视了整个房间，目光尤其是在那个编号七三九-Lw的维生舱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径直走向荀渭的维生舱。
他操作屏幕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一些，在记录板上书写时，指尖也略显急促。他再次为荀渭注入了一剂药物，这一次，荀渭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更强的热流涌入四肢，带来一阵轻微的酸麻感。
做完例行检查，年轻司员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舱边，低头看着荀渭。
荀渭维持着茫然的表象，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对方。
他看到年轻司员的呼吸面罩之下，喉结似乎微微滚动了一下。对方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挣扎、犹豫、一丝不忍，最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再次如同之前那样，极其快速地弯下腰，将嘴唇靠近舱盖的接缝处，用比之前两次更低、更急迫的气声，飞速地说道：
“他们在看着。别信听到的。‘回响’是陷阱。”
说完，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直起身，眼神瞬间恢复了职业性的麻木，甚至不敢再看荀渭一眼，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离去。
金属滑门关闭。
荀渭躺在舱内，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年轻司员的警告，与那脑中之音的信息，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脑中之音提及“回响通道”、“信息碎片导入”，似乎暗示这是一种沟通或信息传递方式。
而年轻司员却警告——“‘回响’是陷阱”！
谁在说谎？或者说，哪一方代表的才是真相？
那个年轻司员，他显然知道些什么，并且似乎在冒着极大的风险向他传递信息。他的目的是什么？同情？救赎？还是另有所图？
“他们在看着……”——这里的“他们”，是指那个绝对平静的高大身影？还是指更高层次的存在？比如……“归墟”？
荀渭感到自己正坠入一个巨大的、层层嵌套的谜团深处，每一步都可能踏空，万劫不复。
但与此同时，一种久违的、属于猎食者的兴奋感，也开始在冰冷的绝望中悄然滋生。
混乱意味着变数，变数意味着机会。
他缓缓地，再次尝试移动手指。
这一次，似乎比之前又轻松了一点点。
【六十九小时五十八分零一秒……】
倒计时仍在继续。
恢复的力量，涌入的信息，诡异的警告，交织的谜团……
这一切，都让这座冰冷的维生舱，不再仅仅是囚笼。
它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一场关乎意识、真实与命运的博弈，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