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李贺《雁门太守行》
黑风坳入口处,临时点燃的火墙顽强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光芒将狭窄的坳口映照得忽明忽暗。火墙之外,是无边无际、令人头皮发麻的幽蓝色虫潮,那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死亡的协奏曲,不断冲击着幸存者们紧绷的神经。
坳内,暂时获得喘息之机的众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衣甲,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刺痛的清醒。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同伴的悲恸交织,化作沉重的沉默,压在每个心头。
王校尉拄着刀,艰难地清点着人数。原本近百人的精锐队伍,经历山坳惨案、驿站诡变、虫潮追杀,此刻仅剩下十四人,还包括白公子主仆和荀渭五人。人人带伤,士气低落到了极点,装备、粮草也损失大半。
“将军…火油和可燃物不多了…这火墙,怕是撑不了太久…”一名负责看守火墙的士兵声音干涩地回报,脸上写满了绝望。
王校尉脸色铁青,望着坳外那翻涌的蓝色死亡之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征战半生,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这种敌人,根本非人力所能抗衡。
荀渭靠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面,尽量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背后的黑匣在经过那短暂的炽白爆发后,彻底陷入了沉寂,不再有任何震动或嗡鸣,变得如同普通金属般冰冷死寂,仿佛真的耗尽了所有能量。但他能感觉到,一种极度的虚弱感正从与黑匣接触的背部蔓延开来,连带他的精神也感到一阵阵疲惫。方才那一下爆发,似乎也抽取了他部分精力。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白公子。
白公子在福伯的搀扶下,坐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背风处。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那丝血迹尚未完全擦去,闭目调息,显然催动那枚玉环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那枚神奇的白玉环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光泽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福伯佝偻着身子,守在一旁,如同最忠诚的老犬,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尤其是在火光照射不到的坳内深处阴影徘徊不去。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白公子才缓缓睁开眼,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他首先看向荀渭,目光复杂难明。
“荀先生,”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固有的从容,“方才…多谢了。”
此言一出,王校尉和幸存士兵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荀渭身上。方才那炽白光华清空虫潮的一幕,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若非那一下,他们恐怕没人能冲进这黑风坳。此刻再看向荀渭,尤其是他背后那不起眼的黑匣时,眼神中已不再是单纯的怀疑和忌惮,而是多了几分惊异、好奇,甚至是一丝…敬畏?
荀渭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后怕,连忙摆手道:“公子言重了!小可…小可也不知那祖传罗盘为何会突然…突然发威…许是…许是被那些邪门的虫子逼急了?家祖只说它能趋吉避凶,没说过它能放光啊…”他继续扮演着懵懂无知的持有者,将一切推给“祖传宝物”的自发护主。
白公子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并没有立刻追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笑容有些虚弱:“是么?看来荀先生祖上,非常人啊。”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此,转而看向王校尉,“王将军,伤亡如何?物资还可支撑多久?”
王校尉沉重地汇报了情况,最后道:“…火墙最多还能维持半个时辰。公子,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处废弃烽燧!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白公子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黑风坳深处。这处山坳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两侧是陡峭的黑色岩壁,地上布满碎石,越往深处,光线越暗,寒气也越重。
“福伯。”白公子轻唤一声。
福伯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青铜罗盘。这罗盘样式古拙,上面刻着的并非寻常的八卦或天干地支,而是一些更加繁复诡异的符号和星图。福伯枯瘦的手指在罗盘上轻轻拨动,口中念念有词,那罗盘中心的指针开始微微颤抖,最终指向坳内深处的某个方向。
“公子,烽燧残留的‘金石之气’还在,就在这个方向,不足二里。”福伯沙哑道。
“好。王将军,整理队伍,我们即刻出发。此地不可久留。”白公子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单薄,却自然流露出一股决断力。
队伍再次艰难地行动起来。留下两名伤势较轻的士兵负责断后,尽量维持火墙,其余人则搀扶着伤员,跟着福伯手中的罗盘指引,向着坳内深处摸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只有几支残存的火提供着有限的光明。脚下的路也越来越难行,碎石嶙峋,时而还需攀爬陡坡。空气中那股铁锈和尘封的味道愈发浓重,甚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与黑石驿地窖中类似的、极淡的甜腥气,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荀渭背后的黑匣依旧死寂,但他怀中的那枚密钥碎片,却开始隐隐散发出一丝微弱的温热。
终于,在黑暗中艰难前行了一里多地后,走在前方的福伯停下了脚步。
“到了。”
众人举高火把向前望去。
只见在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矗立着一座完全由巨大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方形建筑。它比寻常的烽燧更加高大、厚重,风格粗犷而古老,石壁之上布满了风蚀雨打的痕迹,许多地方覆盖着厚厚的暗色苔藓。烽燧底部有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门,门板早已腐朽不见,里面黑黢黢的,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整座烽燧散发着一股苍凉、死寂、却又异常坚固的气息。
然而,吸引众人目光的,并非是烽燧本身,而是在烽燧周围的地面上,以及那巨大的黑色岩壁之上!
那里,赫然也有着与外面荒原上相似的、规模较小却更加清晰密集的“冰原星轨”残迹!
一道道平滑深邃、边缘呈现琉璃化的沟壑纵横交错,构成更加复杂精密的几何图案,缠绕着烽燧的基座,甚至有一部分直接没入了烽燧的墙体之内!仿佛这座古老的烽燧,是建立在一片更加古老和恐怖的遗迹之上,或者说,它本身就是那遗迹的一部分!
“这…”王校尉和士兵们再次被震撼,望着那些非人的痕迹,说不出话来。
白公子却似乎早有预料,他凝视着那些星轨残迹,以及那座沉默的烽燧,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果然…古籍记载无误,‘黑风燧,镇星轨,锁幽魄’…这里,是一处古老的‘镇节点’。”
他迈步上前,来到烽燧入口处。福伯抢先一步,手中那根烧火棍在门口的地面和墙壁上轻轻敲击、探查了片刻,又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才对白公子点了点头。
“进去。这里残留的‘金石禁制’对‘锈蚀’之物有极强的压制力,那些虫子不敢靠近。”白公子当先步入了那黑暗的门口。
众人犹豫了一下,也纷纷跟上。
烽燧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共有三层,中间是空的,有简陋的石梯通往上层。底层堆放着一些早已朽烂不堪的杂物和柴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但令人略微安心的是,并没有黑石驿那种甜腥的锈蚀气息。
士兵们迅速检查了一二层,确认空无一人,也无危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王校尉安排人手守住门口和窗口,其余人终于可以真正坐下来休息,处理伤口,分配所剩无几的清水和干粮。
荀渭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默默观察着这座烽燧。内部的石壁同样粗糙古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画或刻痕,只是年代太久远,早已无法辨认。他怀中的密钥碎片在这里变得温热起来,仿佛与这座烽燧产生了某种感应。
白公子没有休息,他在福伯的陪同下,举着一盏风灯,仔细地查看着烽燧内部的墙壁,尤其是那些模糊的刻痕,时而用手指轻轻抚摸,时而凝神思索,似乎在解读着某种失传的信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走到烽燧中央,目光扫过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众人,最终落在了荀渭身上。
“荀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烽燧内微微回荡,“事已至此,有些话,或许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荀渭心神一凛,抬起头,迎上白公子那深邃的目光。
“公子请讲。”
白公子缓缓踱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所持之物,绝非寻常‘罗盘’。它能惊动‘青鸾帏’,能感应‘星轨残迹’,能抗拒‘锈蚀’污染,甚至…能爆发净化邪祟之力。此等异宝,莫说寻常商贾,便是公侯世家,也绝不可能拥有。你,究竟是谁?”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将荀渭彻底看穿。
烽燧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荀渭身上。王校尉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第六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