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陶渊明《读山海经·其一》
甬道之内，死寂无声，唯有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将微弱的光亮紧紧束缚在方寸之间，更显其外未知领域的深邃与恐怖。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陈旧铁锈的腥气、某种难以形容的油脂冷却后的怪味、以及刚刚战斗中溅落的、那诡异触手内部暗蓝色粘液散发出的、带着微弱电弧腥甜的刺鼻气息。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侵蚀肺叶的毒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咳咳…妈的…这什么鬼味道…”石猴捂着口鼻，低声咒骂，脸色发青。
“少说话，节省体力，注意戒备！”秦岳低声喝道，尽管他自己也因吸入过多怪味而眉头紧锁。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受伤最重的老刀，伤口经过紧急包扎，血暂时止住了，但人因失血和疼痛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必须尽快得到更好的救治。
“队率…外面那鬼东西…不会进来吧？”另一名锐士“山猫”紧张地瞥了一眼漆黑的甬道入口，声音有些发颤。方才那黑色金属触手的恐怖攻击力仍让人心有余悸。
秦岳侧耳倾听片刻，摇了摇头：“动静小了，可能退了，也可能在守着。这甬道入口狭窄，它们体型似乎不小，应该进不来。但我们也不能久留。”
他的目光转向荀渭。此刻，这个年轻的陷阵士卒已然成为了队伍中某种意义上的核心。不仅因为他那柄能克制怪物的诡异短刀，更因为他似乎对这片绝地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
“荀渭，你怎么看？这下面…”秦岳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荀渭身上。
荀渭背靠着冰冷滑腻的石壁，努力平复着呼吸和因碎片力量爆发而带来的虚脱感。他能感觉到，怀中的碎片进入这甬道后，悸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频繁和…活跃？仿佛游子归家，又像是铁屑遇到了磁石，一种无形的牵引力正从甬道深处传来，召唤着它。
他深吸一口那令人不适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这甬道是向下倾斜的，空气虽然难闻，但能流通，说明深处可能有更大的空间，或许还有别的出口。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务必万分小心。外面的那些东西…可能只是最外围的守卫。这下面…恐怕有更诡异难测的东西。”他想起了地下遗迹中那恐怖的咝咝声和电光。
秦岳重重一点头：“好！那就向前！鹞子，你伤势最轻，在前探路，三步一报！铁塔，你负责背老刀！山猫、石猴左右警戒！夜枭断后！荀渭，你跟紧我，注意感知异常！”
命令下达，小队再次行动起来，以更加谨慎的速度，沿着倾斜向下的甬道，向着黑暗深处摸索前行。
甬道比想象中更长，四壁皆是那种冰冷的黑色石材，打磨得异常光滑，刻满了与碎片上类似的、却更加宏大繁复的诡异纹路。这些纹路在手火光亮的映照下，偶尔会反射出冰冷的、非金属的光泽，仿佛拥有生命般缓缓流动，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心神不宁。
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悄无声息，却也能看到一些凌乱的、非人类的爪印痕迹，以及一些散落的、同样材质的金属碎片，似乎预示着这里并非绝对安全。
荀渭一边走，一边默默感受着碎片的指引。那牵引力来自正前方。他注意到，随着深入，两侧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大小不一的、黑黝黝的侧向洞口，如同蜂巢一般，深不见底，从中吹出更加阴冷污浊的气流，带着一种类似生物巢穴的腥臊味。
“这些洞…不对劲…”荀渭低声警告。
话音未落！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怪叫猛地从旁边一个洞口中响起！紧接着，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扑出，直射向队伍中间的担架！
那是一只约莫土狗大小、形似巨蝎的怪物！但其身体并非甲壳，而是由一种暗沉的、仿佛生锈的金属构成，八只节肢如同锋利的镰刀，尾部翘起一根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尖锐毒刺！它的复眼是一片浑浊的晶体，闪烁着毫无感情的、嗜血的光芒！
“小心！”负责警戒侧翼的山猫反应极快，怒吼一声，手中劲弩瞬间激发！
“噗！”弩箭精准地射中了那金属蝎子的背部，却只是溅起一溜火星，被直接弹开！
就这么一阻隔，那蝎子的毒刺已然快要刺到背负老刀的铁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荀渭动了！他一直在警惕这些洞口，反应甚至比山猫更快！在那怪物扑出的瞬间，他已侧身踏步，短刀带着那特有的冰冷寒意，后发先至，精准地斩在了蝎子毒刺与身体连接的脆弱关节处！
“嗤啦！”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响起！那坚硬无比的金属关节，在覆盖寒霜的短刀面前，竟再次如同朽木般被轻易斩断！
毒刺连同小半截尾巴应声而落，暗蓝色的诡异液体喷溅而出！
那金属蝎子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刺耳的怪叫，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剩余的肢体疯狂划动，却一时难以起身。
“干掉它！”秦岳厉声道。
数把刀剑立刻落下，狠狠劈砍在蝎子相对薄弱的腹部和关节处，虽然艰难，但众人合力，很快将其彻底拆解成一堆冒着电火花的废铁。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石猴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金属残骸，声音发干。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世界的认知。
“看来这鬼地方，‘住户’还不少。”秦岳脸色难看，检查了一下铁塔和老刀，所幸无人受伤，“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些侧洞全部都有可能冒出怪物！”
队伍行进得更加缓慢和警惕，几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接下来的路程中，又陆续从侧洞中扑出几只类似的金属蝎子，甚至还有一种能够喷射出腐蚀性粘液的、如同放大了千百倍的金属甲虫，但在众人有了防备和荀渭那柄克制性短刀的作用下，都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然而，频繁的战斗极大地消耗着众人的体力和弩箭箭矢。负伤的老刀情况也更加恶化，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必须找个地方休整！不然没被怪物杀死，我们也得累死渴死！”秦岳看着气喘吁吁、人人带伤的队员，咬牙道。
荀渭感受着怀中碎片的牵引，指向甬道前方一个略微开阔的拐角处：“那边…似乎有个较大的空间，气流也不同。”
小队小心翼翼地向拐角处移动。拐过弯，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早已干涸的、材质不明的池子，四周散落着一些破损的、无法辨认用途的金属台架。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那些令人不安的侧洞，只有来路和前方另一条继续向下的甬道。
“就在这里休整！鹞子、夜枭，警戒两条通道！其他人抓紧时间处理伤口，喝水进食！”秦岳立刻下令。
众人如蒙大赦，立刻瘫坐在地，贪婪地吮吸着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清水，咀嚼着硬邦邦的干粮。
荀渭没有立刻休息，他举着火折子，仔细打量着这间石室。墙壁上的纹路在这里变得更加密集和复杂，甚至出现了一些类似星图的巨大图案。而在一个角落，他发现了一具蜷缩着的、早已风干成深褐色的骸骨。
这骸骨并非人类！其骨架结构极其怪异，四肢纤长，指骨尖锐，头骨硕大，眼眶的位置是两个巨大的空洞，额骨中央还有一个奇特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细小孔洞。它身上覆盖的衣物早已腐朽成灰，但旁边却散落着几件奇特的工具——一种非金非石、闪烁着黯淡光泽的撬棍，以及一个半透明的、内部似乎有液体流动痕迹的球形器皿。
这绝非当代或任何已知朝代的人类！
荀渭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证实了他的猜想，这处“墟”的建造者和使用者，根本就不是“人”！
他小心地捡起那根奇特的撬棍，入手冰冷沉重，材质与他怀中的碎片有几分相似，却更加黯淡。他又看向那个球形器皿，里面干涸的液体留下了一圈暗蓝色的污渍，与外面那些怪物体内的粘液颜色类似。
就在他全神贯注研究这些遗物时，负责断后警戒的夜枭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充满惊骇的吸气声！
众人瞬间警觉，握紧武器望去。
只见在来时的甬道黑暗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亮起了两排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点！正缓缓地、如同潮水般向石室迫近！
那根本不是光点！而是一双双冰冷无情的、属于金属蝎子和其他未知怪物的复眼！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几乎塞满了整个甬道！
它们竟然聚集起来了！而且似乎是有组织地包围了过来！
“准备战斗！”秦岳嘶声大吼，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被包围了！在这绝地深处！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些怪物在距离石室入口约十步距离时，竟然齐齐停了下来，只是用那无数双幽蓝的复眼死死盯着石室内的人，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却不再前进。
仿佛…这间石室有着某种它们忌惮的界限？
“它们…不敢进来？”石猴声音颤抖，带着一丝侥幸。
荀渭却猛地看向了手中那根来自怪异骸骨的奇特撬棍，又看了看那个球形器皿。一个大胆的念头闯入他的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中的撬棍用力敲击在身旁的金属台架上！
“铛——！”
一声清脆悠扬、迥异于凡铁撞击的金属交鸣声骤然响起，在整个石室内回荡！
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那些堵在甬道口的怪物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齐刷刷地向后骚动退却了一段距离，幽蓝的复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畏惧？
有效！
荀渭眼中一亮，再次用力敲击！
“铛！铛！铛！”
清脆的敲击声有节奏地响起。
怪物群骚动得更加厉害，开始缓缓向后退去，虽然依旧包围着，却明显不敢再靠近。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这东西…”秦岳难以置信地看着荀渭手中的撬棍。
“看来，这玩意是这里的‘旧主人’用的，那些怪物…认得这声音？”荀渝猜测道。或许这是一种身份识别，或许是一种简单的驱赶装置。
无论如何，他们暂时获得了一件护身符！
然而，还不等众人松一口气，负责警戒前方甬道的鹞子突然发出了更加惊恐的警告：“后面！后面也有东西过来了！”
众人猛地回头看向另一条通向更深处的甬道！
只见那片黑暗中，并未出现幽蓝的复眼，而是…亮起了一团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冰冷的白色光晕。
那光晕缓缓飘近，无声无息，仿佛没有实体。
随着它的靠近，一股远比那些金属怪物更加冰冷、更加死寂、更加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弥漫开来！
荀渭怀中的碎片骤然变得滚烫无比，疯狂震颤，那不再是指引或共鸣，而是…一种极度恐惧的尖啸！
那团白光缓缓飘入石室，悬停在半空。
光芒稍敛，众人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光晕，而是一个…约莫人头大小、通体由某种半透明白玉般材质构成、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五官或缝隙的…完美球体！
它就那样寂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的白光，仿佛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石室内这群不速之客。
没有攻击，没有声音。
但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的恐惧！仿佛面对的是某种绝对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天敌或…神只？
石猴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透。就连最沉稳的铁塔和秦岳，也脸色煞白，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生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荀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碎片那疯狂的、示警般的震颤。
那白玉球体“注视”了众人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上下浮动了一下。
仿佛…在点头？
然后，它无声无息地转向那条通向更深处的甬道，飘浮而去，那冰冷的白光如同引路的灯笼，在绝对的黑暗中开辟出一条诡异的光径。
它没有攻击，也没有离开，只是在那里…等待着。
仿佛在说：
“跟我来。”
或者，
“选择吧。”
是留在原地，面对外面那无数虎视眈眈的金属怪物？
还是…跟随这更加诡异莫测的白玉球体，走向那未知的、散发着绝对死寂的黑暗深处？
绝望的选择，摆在了“凿冰”小队所有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