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天,雪后的清华园像被裹进了一层白棉絮。林栋坐在宿舍的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和书架上那排物理课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沉默生长的树。桌面左侧摊着物理实验报告,上面用红笔圈着“误差分析需补充”的字样;右侧是打印好的代码清单,bASIc语言的字符密密麻麻,像一群排队的蚂蚁;中间压着张从证券报上剪下来的茅台K线图,“”这串数字被红笔描了又描,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咚咚咚”的敲门声带着寒气撞进来,姜小龙抱着个大号帆布包站在门口,军绿色的棉袄上沾着雪粒,帽檐还在往下滴水。“元旦快乐啊!”他把包往桌上一撂,帆布摩擦的声响惊得林栋桌上的笔筒都跳了跳,“我妈从山东寄来的年货,给你带了点——煎饼、酱菜,还有这个。”他从包里掏出个陶土坛子,坛口用红布扎着,“俺娘说这是即墨老酒,埋在院里石榴树下三年了,让我给留校的同学分着尝尝。”
林栋放下手里的螺丝刀——他刚把那台旧货市场淘来的键盘拆开,正用酒精棉擦着里面的烟灰。“谢了,”他指了指桌角的热水瓶,“要不要泡杯茶?我带的雪湖绿茶,挺耐泡的。”
姜小龙往椅子上一坐,军大衣上的雪化了,在椅面洇出片湿痕。“你这键盘都包浆了,还修它干啥?”他指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刚在楼下听计算机系的说,你写的选课系统测试通过了?他们系主任说要给你发奖金,真的假的?”
林栋把擦干净的键盘装回去,试敲了几下,空格键终于不再卡壳。“说是给两千块,”他点开证券交易软件,屏幕上茅台的股价停在22.3元,比三天前涨了四毛,“刚好够再买八十股。”
姜小龙凑过来看,手指在屏幕上戳了戳:“你真把所有钱都砸这上面了?俺三叔在镇上开供销社,说去年进的茅台都压在仓库里,根本卖不动。”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张折叠的纸,“对了,他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搞个库存管理的小程序,记着哪些货快过期了,哪些该补货了,愿意出一千五。”
林栋接过纸,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酱油、醋、洗衣粉、白酒……”等字样,像份简陋的需求清单。“不难,”他在代码清单的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流程图,“用数组存商品信息,加个到期提醒功能就行,三天能弄好。”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台信号不稳的收音机。林栋忽然想起父亲寄来的包裹,里面除了母亲做的腊肉,还有个用麻绳捆着的木盒,打开是半坛雪湖米酒,坛底沉着几颗红枣。“尝尝这个?”他从柜子里抱出坛子,“我妈酿的,说天冷喝了暖身子。”
陶坛刚打开,清甜的酒香就漫了出来。姜小龙倒了半碗,抿了一口眼睛一亮:“比俺家的老酒绵!你们南方人真会享受,酿酒都放红枣。”他指着林栋的实验报告,“你说你这人也怪,放着好好的物理实验不做,天天捣鼓代码和股票,图啥?”
林栋往嘴里送了口酒,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你看这米酒,”他笑了,“刚酿出来时辣得呛人,放半年才会甜。很多事都这样,急不来。”他的目光落在茅台K线图上,“这股票就像坛好酒,现在看着普通,等市场回过味来,自然会涨。”
正说着,宿舍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林栋抬头,看见储永芬站在门口,米白色的围巾裹到下巴,露出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手里还捧着个牛皮纸包。“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的声音带着点怯,“系里通知说元旦期间要交论文提纲,我看你灯还亮着,想问问物理史部分的参考文献……”
姜小龙识趣地站起身,抓起帆布包:“俺去隔壁找老乡打牌,你们聊。”路过储永芬身边时,他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还朝林栋挤了挤眼睛。
宿舍里只剩两人时,空气忽然变得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在耳边绕。储永芬把纸包放在桌上,解开绳子露出本泛黄的线装书,是民国年间的《格致启蒙》,扉页上有褪色的批注。“这是我在琉璃厂淘的,”她指着其中一页,“里面提到‘雷机’的制作方法,查了很多资料都不确定是什么,你能帮我看看吗?”
林栋凑近看,书页上画着个铜球连着铁丝的装置,旁边写着“摩擦生电,可击火花”。“应该是静电起电机,”他从实验报告册里抽出张草稿纸,画了个简易示意图,“就像冬天脱毛衣时的静电,只不过这个能储存电荷,富兰克林当年研究雷电用的就是类似装置。”
储永芬的眼睛亮了,鼻尖几乎要碰到草稿纸:“原来是这样!我找了三天都没弄明白。”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书里抽出片干枯的枫叶,“这个给你,元旦礼物。上周去圆明园捡的,觉得颜色好看。”
枫叶的边缘已经发脆,却还保持着深秋的红。林栋小心地夹进物理实验报告里,刚好压在“库仑定律”那页,红色的叶片和蓝色的公式形成奇妙的呼应。“我也有样东西给你,”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用实验室边角料做的书签,铜片上蚀刻着简谐运动的图像,“物理老师说,很多古籍的纸张张力符合简谐规律,用这个夹书,不容易损坏书页。”
储永芬接过书签,指尖划过冰凉的铜面,忽然笑了:“你好像总能把物理和……别的东西连起来。”她指着屏幕上的股票代码,“这个,也有什么物理原理吗?”
林栋调出K线图,指着那些高低起伏的曲线:“你看这波动,像不像阻尼振动?受市场情绪影响时振幅大,回归基本面后振幅变小,最终会稳定在某个值。”他忽然想起父亲的话,“就像你家修笔,笔尖的弹性也有个稳定区间,太硬太脆都不行。”
储永芬的脸颊泛起薄红,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我爸说,修笔和做学问一样,都得找到那个‘刚刚好’的度。”她看了眼桌上的米酒坛,“这酒……能尝尝吗?我老家那边过年也酿酒,不过是用糯米。”
林栋倒了小半碗递过去,酒液在陶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储永芬抿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我家的甜,像加了蜜。”她忽然指着窗外,“你看,又下雪了。”
雪花在路灯下打着旋,像无数白色的代码在飘落。林栋看着储永芬映在玻璃上的侧脸,忽然觉得2002年的第一天,像这坛米酒一样,藏着慢慢发酵的暖意。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代码还在闪烁,K线图还在沉默,而物理实验报告的空白处,似乎可以写下更多关于时间和等待的注解。
储永芬告辞时,林栋把那半坛米酒分了些给她,用个干净的玻璃瓶装着。“谢谢你的参考文献建议,”她站在宿舍门口,围巾上沾了点雪,“论文写完了,请你去琉璃厂看新收的古籍。”
“一言为定。”林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像朵移动的花,忽然想起姜小龙的话——或许很多事,真的不必急着要答案。
他回到书桌前,给父亲写了封信,说计算机系的奖金到了,又买了八十股茅台,还接了个供销社的程序活儿。信的末尾,他画了个简单的米酒坛,旁边写着:“北京的雪和雪湖的很像,就是少了点腊肉的香。”
台灯的光晕里,代码、公式、K线图和那片枫叶安静地待在一起。林栋倒了半碗米酒,对着窗外的雪举杯——敬2002年的第一天,敬那些正在生长的代码和正在等待的股票,也敬某个捧着古籍走在雪地里的身影。
雪还在下,落在代码的字符上,落在酒坛的陶土上,落在K线图的红色曲线里,像在为这一年埋下无数细小的伏笔。林栋知道,就像母亲酿的米酒需要时间沉淀,那些此刻看似平凡的代码、数字和相遇,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酿出属于自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