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市的三月总带着种迟疑的暖。林栋踩着操场边融化的雪水走进教学楼时，鞋底沾着的泥点在水磨石地面上印出串浅痕，像给新学期画下的省略号。公告栏前已经围满了人，红底黑字的分班名册被春风吹得簌簌响，纸角卷成了波浪，像谁在上面叠了层隐形的涟漪。
“林栋！这边！”江慧玲举着本《物理题典》在人群外挥手，浅蓝色的校服袖口沾着粉笔灰——她刚从物理老师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捏着张竞赛报名表。公告栏前的喧闹声浪里，她的声音像枚投入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落在林栋耳中。
林栋挤过去时，正听见袁姗姗的尖叫：“太好了！我在文科一班！”她手里的分班表复印件被捏出了褶皱，指着“文科一班 袁姗姗”那行字，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跟我妈说的一样，历史老师就是那个总在广播里讲‘雪湖史话’的李老师！”
张超扒着公告栏边缘，手指在理科班名单上划来划去，嘴里念念有词：“怎么没有我？难道我被分到体育班了？”他忽然一拍大腿，“找到了！理科三班！我艹，栋哥，咱俩不是一个班啦！”
林栋的目光掠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在理科一班的名册里看到了自己，紧挨着的是江慧玲，往下数三行是吴小燕。三个名字像三颗挨得很近的星，在红底纸上安静地亮着。他忽然想起前世这个时候，自己正趴在课桌上补觉，对分班毫无概念，直到高考成绩出来，才知道袁姗姗成了全市文科状元——原来命运的伏笔，早在这一刻就埋下了。
“文科状元啊……”林栋看着袁姗姗蹦跳着和新同学打招呼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前世只觉得她是个咋咋呼呼的丫头，此刻才发现她记历史年代时总在笔记本上画时间轴，背政治题时能把枯燥的理论编成顺口溜，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原来都是天赋的注脚。
“发什么呆呢？”江慧玲用《物理题典》碰了碰他的胳膊，书页间夹着的小纸条掉了出来，上面是她写的公式备忘录，“快去看新教室在哪，听说理科一班在三楼最东边，采光最好。”
教学楼的楼梯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穿校服的学生们背着崭新的书包往上涌，书包上的挂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有流行的流氓兔，有NbA的球星挂坠，还有江慧玲那个旧企鹅挂件，在人群里一晃一晃的，像个熟悉的坐标。
理科一班的门牌还带着新漆的味道。林栋走进教室时，四十多张课桌已经被打扫干净，窗台上摆着同学们带来的绿植，多肉植物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吴小燕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整理课本，《数学分析》的封面上用荧光笔标着重点，旁边放着本《天体演化简史》，是林栋上次借给她的，扉页上多了几行娟秀的批注。
“你坐这里吧。”吴小燕往旁边挪了挪，露出空着的座位，“阳光能照到，看书写字不伤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教室里的寂静，手指在桌角轻轻划着，那里还留着上届学生刻下的模糊字迹。
林栋放下书包，金属拉链碰在暖气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忽然注意到吴小燕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个小小的电路板，和他在维修铺见过的电路图惊人地相似。“你也喜欢电子元件？”他忍不住问。
“嗯，我爸是无线电爱好者。”吴小燕的眼睛亮了亮，从书包里掏出个旧收音机，外壳是磨掉漆的军绿色，“这是他给我的，说等我学会组装，就教我焊电路。”
正说着，江慧玲抱着摞参考书走进来，《电磁学通论》《量子力学导论》把她的脸都挡住了。“借过借过！”她把书往桌上一放，腾起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物理老师说这几本书是竞赛必备，我爸跑了三家书店才凑齐的。”她忽然指着吴小燕的收音机，“这个型号我见过！我爸单位的老收发室里有台一模一样的！”
三个理科生的话题很快转到了学习上。江慧玲拿出自制的错题本，红笔标注的物理错题旁边，画着生动的示意图——把电场线比作篮球场上的传球路线，把洛伦兹力比作弯道跑时的向心力。“这样记是不是更容易？”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得意的光。
林栋看着那些新奇的比喻，忽然想起父亲修电器时说的“万物相通”。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贴着从维修铺撕下来的电器说明书，空调的制冷循环图旁，写着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公式；洗衣机的电机参数下面，标着电磁感应的原理。“你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页，“压缩机的工作效率计算，和热机效率公式完全一致。”
吴小燕在旁边默默记着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她忽然指着江慧玲的错题本：“这个洛伦兹力的方向判断，用左手定则时，四指要指向正电荷运动方向，要是负电荷就得反过来，就像……”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比喻，“就像维修铺的电线，正负极接反了，电机就会反转。”
窗外的操场上传来文科班的笑声。林栋探头望去，袁姗姗正和新同学在跳大绳，红色的跳绳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她的马尾辫在阳光下甩动，像道活泼的风景线。虽然隔着楼层和墙壁，那股熟悉的热闹劲儿却像无线电波，隐约能传递过来。
开学典礼的铃声在十点准时响起。全校师生在操场列队时，春风忽然变得凛冽起来，吹得五星红旗猎猎作响。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手里的讲话稿被风吹得哗哗翻页：“……高二下学期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时期，文理分班意味着你们选择了不同的航向，但终点都是知识的海洋……”
林栋站在理科班的队伍里，能看到文科班的袁姗姗正踮脚朝这边望，发现他在看自己，立刻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冻得通红的脸颊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张超站在隔壁理科三班的队伍里，偷偷朝他挤眼睛，手里还攥着本《体育保健学》，书角卷得像朵喇叭花。
散会后，林栋在教学楼的拐角碰到了袁姗姗。她怀里抱着本《史记》，封面上印着司马迁的画像，旁边还放着本《唐诗宋词选》，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刚历史老师说，要我们每天背一首古诗词，培养语感。”她献宝似的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娟秀的毛笔字，写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不是比你的物理公式好看？”
“各有各的美。”林栋笑着说，忽然想起前世她在状元访谈里说，最喜欢的诗句就是这句，因为“能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的辽阔”。原来那些看似遥远的喜好，早就藏在少年时的字里行间。
“对了，我妈给我买了个新的录音机。”袁姗姗从书包里掏出个银色的随身听，是当时流行的超薄款，“说可以录英语听力，也能录你们理科班的课程，要是有听不懂的，我就去请教你们。”她把耳机线往林栋耳朵里塞了塞，里面传来英语听力的女声，清晰又标准。
回到教室时，物理老师已经开始讲新课。黑板上画着复杂的电磁场示意图，粉笔灰在阳光下像细小的银尘。林栋翻开笔记本，在“洛伦兹力”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跳绳，旁边注着“就像袁姗姗跳大绳时的向心力”。他忽然觉得，无论文科还是理科，本质上都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就像维修铺的电路和诗里的月光，看似不同，却能在某个瞬间，交汇出奇妙的共鸣。
午休时，林栋去维修铺帮忙。父亲正趴在柜台后研究新到的智能电饭煲，看到他进来，举着说明书直咂嘴：“这上面的‘微电脑控制’到底是啥意思？是不是跟你那台电脑一个道理？”
“差不多，就是个小型的处理器。”林栋接过说明书，指着电路图，“你看这个芯片，相当于电饭煲的‘大脑’，能根据温度自动调节火力。”他忽然想起吴小燕的收音机，“等周末有空，我教您组装简单的电路，比修这个容易。”
父亲眼睛一亮：“真的？那可得好好学学，不能总被这些新玩意儿难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包，塞到林栋手里，“这是给你买参考书的，薛老说省城有本《物理学大题典》特别好，让你抽空去淘一本。”
红包的封皮还是过年时的“恭喜发财”，里面的钱被母亲仔细地用红绳捆着，透着股踏实的暖意。林栋忽然想起薛老说的“过日子就像爬楼梯，一步一个脚印”，此刻握着这笔钱，就像握着阶砖，能一步步走向更高的地方。
下午的自习课格外安静。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同学起身去请教问题，脚步轻得像猫。林栋在做物理竞赛题时，遇到个关于卫星变轨的难题，画图算了半天都不对。江慧玲凑过来看了看，用红笔在轨道示意图上画了个箭头：“你看，这里应该考虑地球自转的线速度，就像你投篮时，不光要考虑出手角度，还要考虑身体转动的惯性。”
吴小燕在旁边翻着《天体演化简史》，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本书里说，卫星变轨时的能量变化，和彗星接近太阳时的势能转化很像，都是引力做功的结果。”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在草稿纸上画满了各种示意图，有篮球场的，有彗星轨道的，还有维修铺里电机转动的，最后竟殊途同归，找到了正确的解法。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棵并肩生长的树，根在地下悄悄相连。
放学时，林栋在车棚碰到了张超。他正背着个巨大的运动包往自行车上捆，里面露出的运动服沾着汗渍。“刚去体校训练了，累死我了。”张超抹了把脸，从包里掏出个苹果塞给林栋，“教练说我的耐力还不够，让我每天晨跑五公里。”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他夸我投篮准，说这是天生的手感，改不了。”
林栋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灯会上那个漂亮的擦板投篮。天赋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藏在汗水里的坚持，就像袁姗姗背古诗时在笔记本上画的时间轴，像江慧玲错题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像吴小燕收音机里磨得发亮的零件——每个追梦的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默默积蓄着力量。
回家的路上，春风变得温柔起来。林栋骑着自行车穿过老街，看到袁姗姗在文具店门口买笔记本，吴小燕在帮母亲看店，江慧玲背着书包往公交站台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方向上，朝着未来前行。维修铺的红灯笼还没摘，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个温暖的坐标，提醒着他出发的地方。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林栋已经坐在课桌前，摊开了《物理学大题典》。窗外的夜色渐浓，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片星星的海洋。他知道，文理分班只是个开始，未来还有无数难题等着解开，无数挑战等着面对。但只要想起操场上那个加油的手势，错题本上那些奇妙的比喻，维修铺里那台等待被弄懂的智能电饭煲，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因为他清楚，无论是文科的诗还是理科的公式，无论是篮球场上的奔跑还是实验室里的探索，都是青春的注脚。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正在这个春天，写下最郑重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