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的苏醒,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虽然微弱,却终究荡开了涟漪,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渡厄当铺上空最沉重的那片阴云。然而,这涟漪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虚弱与亟待修复的创伤。
接下来的日子,苏曼大部分时间依旧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每一次醒来,她都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又勉强填入了棉絮,轻飘飘的使不上力,灵魂深处那被强行粘合后的裂痕,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隐痛,提醒着她那场近乎自毁的豪赌代价何等惨重。
林清音几乎将当铺库藏里所有能滋养神魂的药材都翻找了出来,每日精心调配,辅以自身温养的祖灵之力,耐心地为她梳理经络,温养识海。这个过程缓慢而细致,如同用最细的丝线修补一幅破碎的古画,急不得,也躁不得。林清音的眉头始终未曾完全舒展,她能感觉到,苏曼灵魂本源的损伤比预想的还要顽固,那“镜鞘”烙印虽然护住了核心,但其本身也受损不轻,与苏曼灵魂的融合处甚至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不稳定的能量湍流。
谢九安则成了最沉默的守护者。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练剑,而是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守在当铺内外。他会默默准备好清淡的饮食,在林清音需要调息时接过看守的职责,偶尔,当苏曼清醒精神稍好时,他会坐在不远处,擦拭着他的破云刃,并不多说一句话,但那沉稳如山的身影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支持。他看向苏曼的眼神深处,那抹痛楚被深深埋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仿佛磐石般的守护意志。
苏曼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无处不在的关怀。每一次从浑噩中醒来,看到林清音疲惫却强打精神的脸庞,感受到谢九安那无声却厚重的存在,她心中那份因力量失控和接近“规则”而产生的冰冷疏离感,便会融化一分。这些真实的、温暖的牵绊,像是一条条坚韧的绳索,将她从那片充斥着各种规则“微光”的冰冷意识之海中,一次次地拉回现实,提醒着她“苏曼”究竟是谁。
她开始尝试主动配合林清音的治疗,努力调动那微乎其微的自身力量,去引导药力和祖灵之力,修复灵魂的裂痕。她也更加小心地去感应胸口的“镜鞘”烙印,试图理解其内部那复杂的力量构成——冰冷的束缚、沉重的悲愿、绝对的寂静,以及那深藏其中、与遥远“锁”共鸣后留下的一丝古老印记。她不敢再轻易深度触碰任何一股力量,只是像抚摸伤痕一样,感受着它们的存在,尝试着让它们彼此之间达到一种更平和的共存。
这种内省式的恢复,让她对自身力量的认知进入了一个更微观的层面。她发现,那“镜鞘”烙印仿佛一个极其精密而挑剔的容器,并非所有力量都能完美兼容。之前强行融合“寂静”规则导致的过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种“兼容性”尚未达到平衡。
这一日午后,苏曼服过药后,正倚在床头,尝试着引导一丝祖灵之力去温养“镜鞘”烙印上一处特别黯淡的区域。忽然,她心念微动,尝试着将一缕极其细微的、被悲愿之力中和过的“寂静”规则,如同丝线般,引向烙印中代表“束缚”特性的那部分冰蓝光芒。
就在这两股性质迥异、却又同属“镜鞘”本源的力量即将接触的刹那——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感”,并非来自她体内,而是从当铺之外,隔着墙壁与街道,遥遥传来!
那感觉……带着一种强烈的“情感联结”意味,像是喜悦,又像是哀伤,更像是某种斩不断、理还乱的痴缠与纠葛!这股力量并不阴邪,反而透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情感波动,但它太强烈,太执着,强烈到仿佛要将接触者的心神都拉入那情感的漩涡!
而这股力量的性质,恰好与她刚才尝试引导的、那缕融合了“悲愿”与“寂静”的微妙力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亲和感”?
苏曼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外间的方向,脸色微变:“清音姐……外面……”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外间的林清音和谢九安也同时察觉到了异常!
林清音感应到的,是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着爱恋、怨恨、不舍与疯狂占有欲的情感能量,正朝着当铺靠近。这股能量并非附着于强大的怨念或煞气,更像是一件承载了极致情感的“容器”本身在散发波动。
谢九安则是眉头紧锁,他感应不到具体能量,但武者的直觉让他浑身不舒服,仿佛被什么粘稠的东西缠上了一样。
当铺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素雅、面容姣好却憔悴不堪的年轻妇人,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她眼神涣散,脸上泪痕未干,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红色的、编织精巧的同心结。那同心结用料是上好的丝线,颜色鲜红欲滴,但仔细看去,结体深处似乎隐隐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暗沉,仿佛浸染了什么东西。
那股强烈的情感波动,正是从这枚同心结上散发出来的!
“掌柜的……”年轻妇人声音哽咽,将同心结放在柜台上,如同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是不舍,“我……我想当了它……”
林清音目光凝重地看着那枚同心结。以她的灵觉,能清晰地“看”到,这同心结内部,缠绕着两道极其紧密、几乎融为一体的情感印记——一道充满了炽热爱恋与无尽眷念,另一道则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不甘与一丝扭曲的占有欲。这两股截然相反的情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达成了平衡,共同构成了这个同心结的核心,使它变成了一件能持续放大佩戴者相关情感的诡物。
“此物……”林清音刚开口。
那年轻妇人却仿佛被触动了某根心弦,猛地激动起来,泪水再次涌出:“是他送我的!他说永结同心!可他却……他却要娶别人了!我恨他!我恨不得……可是……可是我拿着它,就忘不了他,白天黑夜都是他的影子!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收了它吧!”
她的话语印证了林清音的判断。这同心结,会不断放大和固化持有者关于“情感联结”最深刻的记忆与情绪,无论是爱是恨,都将其扭曲成一种无法摆脱的执念。
林清音沉吟片刻,依例签订了契约,支付了当金。那妇人拿到钱,仿佛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柜台之上,那枚红色的同心结静静地躺着,散发着令人心烦意乱的强烈情感波动。
谢九安厌恶地别开目光:“这东西,感觉比那些打打杀杀的还麻烦。”
林清音点了点头,情感层面的污染,往往更加潜移默化,难以根除。她正在思考如何处理这枚同心结,是尝试净化其中扭曲的情感,还是直接封存。
就在这时,内间的苏曼,扶着门框,缓缓走了出来。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枚同心结吸引。
在她眼中,那同心结不再仅仅是一件物品。她胸口的“镜鞘”烙印微微发热,透过那新获得的、对能量和规则更加敏锐的感知,她“看”到了那同心结周围,缠绕着无数条细密的、由纯粹情感能量构成的“丝线”!这些丝线鲜红与暗沉交织,不断扭曲、缠绕,试图连接、也试图束缚。
而她体内,那缕刚刚尝试融合“悲愿”(承载情感)与“寂静”(平复波动)的微妙力量,再次与这同心结产生了清晰的共鸣!仿佛这枚同心结所代表的“情感联结”规则,恰好是她目前状态下,可以用来锤炼和平衡自身力量的一个……“参照物”?
“……清音姐,”苏曼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探索的意味,“这个……能让我……试试吗?”
林清音和谢九安同时一愣。
“曼曼,你的身体……”林清音第一时间反对。
“我知道,”苏曼打断她,眼神恳切而认真,“我不是要像之前那样乱来。我只是……感觉它里面的力量,好像能帮我……更好地理解我现在身体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它好像……没那么有攻击性?”
她指的是那种纯粹的情感放大,而非直接的精神污染或物理伤害。
林清音看着苏曼那清澈却坚定的眼神,又感知了一下那同心结的能量性质,确实偏向于引导和放大,而非侵蚀和毁灭。她犹豫了。让曼曼在可控范围内接触相对温和的诡物力量,或许确实是让她重新熟悉和掌控自身能力的一种方式?总好过她自己在体内胡乱尝试。
“只能在我在场的情况下,浅尝辄止。”林清音最终做出了让步,但条件苛刻。
苏曼用力点头。
她走到柜台前,没有去触碰那枚同心结,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那缕融合了“悲愿”与“寂静”的微妙力量,如同伸出一根无形的、兼具“感受”与“安抚”功能的触须,轻轻探向那团纠缠的情感能量。
瞬间,无数纷杂的情感碎片涌入她的感知——花前月下的甜蜜誓言、得知背叛时的心如刀绞、午夜梦回的不甘呼唤……这些情绪强烈而真实,冲击着她的心神。
但这一次,苏曼没有慌乱。她引导着那丝“寂静”的力量,如同在喧嚣的浪潮中投入一块定石,努力平复着情感的剧烈波动;同时,又以“悲愿”之力去包容和理解这些情绪的根源。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梳理一团乱麻,虽然缓慢,却并非无能为力。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胸口的“镜鞘”烙印,在那缕特殊力量的引导下,对这类“情感联结”规则的能量,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弱的“梳理”和“调和”效果。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奇特的体验中时,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墨渊,暗绿的瞳孔再次锁定了她,冰冷的声线响起:
“……检测到……目标正在进行……低风险……规则适应性训练……”
“……对象:‘情念聚合体’……能级:低……”
“……‘镜鞘’兼容性模块……运行正常……”
“……情感波动抑制效率……百分之十七……”
“……建议……持续观察……记录数据……”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将活生生的体验化为了冰冷的数据。
但苏曼此刻却无暇他顾。她正全神贯注地,尝试着用自己新领悟的方式,去面对这枚承载了太多悲欢的同心结。
这或许是她“破镜重圆”之路上的第一步,一次在安全线内,重新学习如何与这些非常之力共处的尝试。而这枚小小的同心结,又会给她的恢复之路,带来怎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