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忘川河水的呜咽声仿佛也低沉了许多。枢要参事处的值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秦昭面前光幕上缓慢滚动的数据流和阿罗紧锁眉头翻阅古冥文卷宗的侧影。
枯燥的排查工作已持续了数个时辰,进展微乎其微,空气中弥漫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值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微凉的幽冥气息随之涌入。孙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面色带着奔波后的疲惫,黑袍下摆沾染着些许未知角落的尘埃,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暗夜中的星子。
“大人。”孙毅快步走到陆鸣案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急促,“回来了。”
陆鸣从一堆散乱的旧档中抬起头,目光立刻锁定在孙毅身上:“如何?”
孙毅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张边缘粗糙泛黄、明显是从某个册子上撕下的残页,纸张脆弱,墨迹暗淡;另一件则是几页更显古旧、甚至有些破损的纸张,被仔细地折叠着,看起来像是被当作废纸用来保护那张残页的夹层。
“这是从‘老地方’弄来的,”孙毅将那张残页推向陆鸣,声音更低,“黄有财那老狐狸,收了双倍价钱,才磨磨蹭蹭拿出来。说是从一个专收阴间废纸的‘故纸佬’手里流出来的,原是垫箱底的玩意儿。他原话是:‘卖家说这玩意儿晦气,沾着枉死军的怨气,但保真,是丙辰年妖乱后初版的阵亡名录残页,绝非后来修订的官样文章。’”
陆鸣的神色瞬间凝重。
他轻轻拿起那张残页,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脆弱和一股阴冷的残留气息。
阿罗和秦昭也立刻围拢过来。
秦昭指尖泛起微光,从残页上轻轻扫过,光幕上迅速开始构建墨迹的频谱图。“纸质和墨痕年代吻合,确系丙辰年前后之物。”他快速报告。
阿罗则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的人名和番号,面色越来越沉:“大人,这上面的几个名字……和我们从判官殿正库调阅的、后来归档的阵亡名录对不上。编号也有出入。像是……被硬塞进去的,墨色和笔锋细看之下,与周遭有细微差别。”
陆鸣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添改的痕迹。他猛地起身,从一旁锁着的柜中取出几份卷宗,那是之前整理“癸卯年旧案”时发现的存疑笔录。他将两者并置灯下。
“笔迹……”陆鸣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确定,“你们看这起笔的钩角,这收锋的顿挫……虽极力模仿工整公文体,但这份独有的、刻意压制的凌厉,如出一辙!”
话音落下,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孙毅倒吸一口凉气,秦昭盯着光幕上重叠的笔迹频谱,瞳孔骤缩,阿罗更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这一刻,跨越百年的黑手,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衣角。
“好一个晦气但保真!”陆鸣冷笑一声,指尖重重敲在那残页上,“这岂止是保真,这是直指核心的铁证!孙毅,此事你办得极好!”
孙毅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转向那几页作为保护层的、更显破旧的废纸。
“大人,还有这个。黄有财压根没提,当添头白送的。我瞧着像是些陈年旧案的废稿,就没在意。”他将其递给陆鸣。
陆鸣接过,展开那几页纸张。
纸张质地奇特,非绢非纸,触手微凉,上面字迹是凌厉洒脱的行书,并非地府通用的工整公文体。
开篇便直指地府官吏考核沉疴,痛陈“名实不核、赏罚不信”之弊,随后提出一套极为系统严密的考核流程优化方案,强调“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以事效验功过”,其行文气势磅礴,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欲挣脱一切陈规束缚、另立新天的锐气,与地府官场那些四平八稳、充满套路的公文相比,简直如同岩浆奔涌于冰原之上。
思路之精妙、见解之超前、魄力之宏大,远超现今地府通行的任何考绩条例,仿佛一柄精心锻造、却尘封已久的利剑,直指僵化体制的核心。
文稿末尾并无署名,唯有一方小小的朱红色印章痕迹,极其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文昌……”二字残迹,其后便难以识别。
陆鸣的心神瞬间被这文字吸引。
文中那股欲要扫清沉疴、重塑秩序的锐气与宏大构想,竟与他内心深处某种未曾言明的抱负产生了强烈的、几乎令人战栗的共鸣。他逐字研读,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
就在他读到“夫衙署之弊,非弊于法,弊于执法之人因循苟且……”一句时,联想到目前调查中遇到的种种官僚阻碍,心中正升起一股类似的愤懑与无力感。
恰是这古今同慨的情绪,成为了打通记忆壁垒最直接的桥梁。 脑海中骤然一阵刺痛!
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烛火通明的值房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更为轩敞、弥漫着清幽墨香与淡淡灵蕴的厅堂(文昌府议事堂?)。
数道身影围着一份摊开的卷轴争论不休,声音模糊不清,唯有一个清朗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魄力的声音格外清晰,正在阐述着“循名责实、破格擢优”之要……那声音,那视角,那深埋于文字间的锐意,熟悉得令人心颤,仿佛源自他的灵魂本源!
景象倏忽消散,如同水滴落入深潭,只留下一圈圈剧烈的涟漪在神魂中震荡。
陆鸣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仍坐在值房的灯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几页“考成法”草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大人?”孙毅察觉到他的异常,关切地问道。
陆默然片刻,缓缓摇头,声音略显沙哑:“无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那份“考成法”草稿与那页阵亡名单残页并置于案上,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一盏孤灯,两样证物。一样冰冷地指向过往的阴谋与血迹,一样则炽热地昭示着未来的荆棘与变革。
他目光扫过三位属下,沉声下令:“孙毅,记你一功。此事绝密,不得外传。秦昭,全力分析这笔迹频谱,建立特征图谱,与过往所有存疑卷宗比对。阿罗,深挖这份名单上每一个‘多出来’的名字,查清他们的番号、驻地、一切背景!”
“是!”三人凛然应命。
命令已下,值房内再次陷入忙碌。
陆鸣独坐灯下,目光在‘血迹’与‘变革’之间巡梭。
他知道,从这张残页和这份草稿开始,他们的斗争,已经踏入了截然不同的、更危险的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