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的阁楼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昏黄的灯光和浮动的尘埃都封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投石问路”的计划已经敲定，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楚夜明沙盘的精密推演，堪称完美。
然而，楚夜明的心，却依旧悬在半空，找不到落点。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将他引上革命道路，给了他“夜莺”这个代号，在他最迷茫时为他点亮长夜孤灯的男人。
“老枪”。
他无法将眼前这张熟悉而坚毅的脸，与那个代号“鬼影”的、导致无数同志牺牲的致命叛徒联系在一起。
沙盘的推演冰冷而绝对，逻辑链条完美闭合，每一个变量都指向了这唯一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答案。
可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信仰的废墟之上，寸草不生。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挣脱出来的答案。哪怕是一个谎言。
楚夜明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他问出了心中那最后一个，也是最沉重的问题。
“‘铁匠’同志的牺牲，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直直地刺向了整个骗局的核心，也刺向了那模糊不清的人性边界。
老枪沉默了。
他没有回避楚夜明的目光，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翻涌着楚夜明看不懂的、如深海般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决绝，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悲凉。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值得。”
“因为他的牺牲，不是为了保护那份名单。”
楚夜明猛地一怔。
老枪转过身，走到那扇满是灰尘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病态紫色的夜空。
“夜莺，你以为我们最大的危机，是那份【终极名单】的泄露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楚夜明的心上。
“不。”
“我们真正的危机是，那份名单，早在半年前，就已经通过我们内部的一条‘暗线’，泄露出去了。”
“轰！”
楚夜明的大脑，仿佛被一颗无形的炸弹轰然引爆，瞬间一片空白。
半年前就泄露了？
那“铁匠”同志的被捕……自己拼死拼活地去营救……在赫德路钟楼与田中贤二的生死对决……费尽心机找到的三把钥匙……
这一切，难道都是一场笑话？
一个天大的、用无数同志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为什么……”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机会。”老枪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这间阁楼的屋顶，刺穿上海的夜幕，看到那更高远的、布满星辰的棋局。
“一个将一份完美的‘假名单’，以一种最真实、最不容置疑的方式，亲手喂到敌人嘴里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必须由一个绝对可靠、能力超群，并且对整个计划毫不知情的‘自己人’来创造。”
老枪的目光，如炬火般，牢牢锁定了楚夜明。
“这个人，就是你，夜莺。”
楚夜明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碾成了齑粉。
他终于明白了。
“铁匠”同志的被捕，不是意外，而是计划。
自己后续所有的营救行动，所有的浴血奋战，所有的智计百出，都只是在为这份“假名单”，创造一个无懈可击的“出身证明”！
只有经由他这位七十六号的“阎王”，从田中贤二这种级别的敌人手中虎口拔牙夺回来的情报，才具备最高的真实性！
只有这样一份沾满了鲜血、凝聚了牺牲、通过了敌人和自己人双重考验的“名单”，才能骗过那群藏在最深处的、最狡猾的敌人！
这是一场何等宏大、何等冷酷的战略欺骗！
在这盘棋里，牺牲的“铁匠”是棋子，被蒙在鼓里的自己是棋子，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田中贤二，都成了被利用的棋子！
那谁，才是那个站在棋盘之外的，真正的掌棋人？
楚夜明的大脑几乎宕机，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你……”
他的嘴唇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代号。
老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了一抹悲凉的苦笑。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沙盘的推演，没有错。”
“我，就是‘鬼影’。”
楚夜明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寂静无声。
老枪看着他，眼神复杂。
“但我真正的代号，只有一个。”
他缓缓抬起手，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姿态，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件破旧中山装的领口，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山岳的力量。
“延安总部，直属战略情报组成员。”
“代号：老枪。”
“奉命以‘鬼影’的身份，打入敌特组织‘乌鸦’内部的，战略级棋子。”
阁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楚夜明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这位以自身为棋，行无间之道，在最黑暗的深渊里孤独蛰伏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掌棋人。
之前所有的怨恨、不解、痛苦、愤怒……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尽的敬畏。
他终于明白，有一种战斗，是在看不见的战场。有一种牺牲，是背负所有的骂名与不解，独自走向黑暗。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了深渊，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深渊的边缘，蹒跚学步。
信仰的废墟之上，一株带着血色与尘土的嫩芽，顶开了坚硬的石板，开始了艰难的、向死而生的重建。
他缓缓地，挺直了自己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是，同志。”
他对着老枪，行了一个并不标准，却无比郑重的军礼。
老枪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但他很快便压下了那份激荡的情绪。
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凝重，看着楚夜明，缓缓补充道：
“而你，夜莺，因为你的出色表现，已经被‘乌鸦’在上海的最高头目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