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默邨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他挂断了法租界巡捕房总办打来的、那个充满了哭腔与求助的电话，那张肥胖的脸上，所有的“震惊”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暴躁、贪婪与算计的复杂神情。
法租界大乱，对他而言，既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又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处理不好，这把火很可能会烧到他自己的身上，让那些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日本人，找到借口敲打他。
但若是处理得当，这又是一个在日本人面前，展现七十六号不可替代的价值，顺便捞取政治资本的绝佳机会。
就在他陷入两难，权衡利弊之际，楚夜明那番“主动请缨”的慷慨陈词，如同一阵恰到好处的及时雨，瞬间让他找到了破局的方向。
丁默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楚夜明，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忠诚”与“担当”的年轻脸庞，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老狐狸般的精明。
“夜明啊。”丁默邨的语气，瞬间从之前的暴躁，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但是，这次的情况，很复杂。”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远处法租界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
“据我所知，这次的火拼，背后有‘黑龙会’的影子。那是一群不讲任何道理的疯狗，连特高课的田中贤二，都要让他们三分。我们贸然介入，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用一种充满了“忧虑”的眼神，观察着楚夜明的反应。
楚夜明心中冷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他知道，丁默邨这是在考验他，也是在等他给出一个能让自己下定决心的、万无一失的理由。
“主任，您多虑了！”楚夜明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当然不能介入他们帮派之间的火拼！我们是党国的中坚，是维护上海秩序的利剑！我们师出，必须有名！”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充满了令人信服的逻辑力量。
“我们不抓帮派分子，我们只抓混在其中的‘重庆乱党’和‘抗日分子’！”
“我们不平息火并，我们只负责‘封锁现场，维持秩序’！”
“如此一来，我们便占据了法理与道义的制高点！无论是谁，都挑不出我们半点毛病！而那些藏在暗处，试图浑水摸鱼的乱党，在我们的雷霆之势下，必然无所遁形！”
他这番话，偷换概念，滴水不漏，瞬间便为丁默邨所有的顾虑，都找到了一个最完美的台阶。
丁默邨的眼睛，猛地一亮！
对啊！
我不是去拉偏架的，我是去抓共产党的！
这个理由，简直是无懈可击！
他看向楚夜明的眼神，愈发地欣赏起来。
然而，楚夜明接下来的“表演”，才真正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虚荣的地方。
楚夜明猛地挺直了腰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悲壮的赤诚，对着丁默邨，重重一躬！
“主任！”
“此去法租界，危机四伏，九死一生！”
“但卑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为了维护我们七十六号的威严，为了不辜负主任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卑职愿亲赴险境，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后退半步！”
这番“忠心耿耿”的表态，这顶“知遇之恩”的高帽，戴得丁默邨是通体舒坦，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透着舒坦！
他要的，就是这个姿态！
他要的，就是这种能为他冲锋陷阵，又能将所有功劳都主动献给他的，最锋利，也最“智能”的宝刀！
“好！好！好！”
丁默邨被楚夜明的这番“忠诚”彻底打动，他激动地连说三个好字，上前一步，亲自将楚夜明扶了起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
“夜明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当机立断，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一拍桌子！
“我命令！”
“由你，楚夜明，全权负责此次法租界‘维稳’行动！七十六号所有行动人员，所有武器装备，都由你临场处置，无需向我汇报！”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枚代表着最高指挥权的、由纯金打造的令牌，郑重地，交到了楚夜明的手中。
“去吧！”丁默邨的声音里，充满了信任与期许，“让整个上海滩都看看，我们七十六号的‘阎王’，是如何出巡的！”
“是！主任！”
楚夜明接过那枚沉甸甸的令牌，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再次猛地一个立正，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行动总队，大操场。
刺耳的紧急集合哨声，划破了七十六号总部上空死寂的空气。
楚夜明手持金牌令箭，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面容冷峻，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他没有带大部队，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睡眼惺忪、却又充满了敬畏的脸。
“李三！”
“到！”
“赵丰！”
“到！”
……
他一连点了十几个人名，每一个，都是他行动总队里，最精锐、也最忠诚于他的绝对心腹。
“带上最好的装备！五分钟后，出发！”
“是！”
十几名被点到名字的队员，脸上露出了被委以重任的狂喜与荣耀，飞快地冲向了军械库。
五分钟后，三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和两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特务的军用卡车，组成一支充满了威慑力的钢铁洪流，在无数双充满了敬畏与羡慕的目光注视下，鸣着刺耳的警笛，如同一头出闸的猛兽，轰然驶出了七十六号的大门。
车队，很快便融入了上海那片被火光与罪恶所笼罩的、混乱的夜色之中。
丁默邨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队尾灯，脸上露出了无比得意的、满意的微笑。
他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心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快感。
他为自己拥有楚夜明这样一把，既懂得为主分忧，又知道如何将功劳恰到好处地献给主人的“智能宝刀”，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与此同时，在街角的另一处阴影里。
一名伪装成黄包车夫的男人，看着那支远去的车队，缓缓压低了帽檐，转身，消失在了一条黑暗的小巷之中。
他知道，田中课长让他监视的目标，已经入瓮了。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
就在车队驶出七十六号的监控范围，拐入一个偏僻的工业区之后。
车队的警笛声，戛然而止。
头车里，那个刚刚还一脸“忠勇”的楚夜明，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而又平静。
他对着车载对讲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机器般的声音，下达了与丁默邨的期望，截然相反的命令。
“分兵。”
“李三，你带主力去法租界外围，找个显眼的地方，把动静给我闹得越大越好！记住，只许对天放枪，不许与任何一方发生冲突！”
“其余人，原地待命。”
说完，他便推开车门，从后备箱里，取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装满了油腻工装和修理工具的帆布包。
他以最快的速度，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的黑色制服，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修理工的衣服，脸上又抹了几道灰。
前后不过一分钟，那个杀伐果断的七十六号“阎王”，便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为了生计而奔波的底层工人。
他将帽檐压得很低，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支正在待命的车队。
他独自一人，转身，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黑暗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