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秋日,在连续阴雨后终于吝啬地挤出了一丝惨淡的阳光。我们一行人,相互搀扶着,如同从坟墓中爬出的残兵败将,踉跄地行走在泥泞崎岖的山道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痛,更牵扯着心底那道刚刚被撕裂、鲜血淋漓的伤口。
金万贯不在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落叶和泥水里的噗嗤声,以及压抑的、偶尔无法控制的抽气声。萧断岳走在最前,背脊依旧挺直,但那紧绷的肌肉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他内心的风暴。云梦谣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公输铭,不时担忧地看向我和萧断岳背上那狰狞的伤口。陆知简和林闻枢沉默地跟在后面,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疲惫。玄尘子拄着拂尘,脚步略显蹒跚,道袍沾满泥泞。罗青衣走在最后,墨绿的长裙破损严重,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仿佛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走在队伍中间,左臂被简易固定着,传来的阵阵闷痛提醒着我在藤宫中的疯狂。体内那光暗交织、混杂了邪气的力量暂时蛰伏,却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脑海中,金万贯最后推开我时那决绝的眼神,和他平时精打细算的模样不断交替,最终化为一捧冰冷的灰烬,沉在心底。
我们沿着山洪冲刷出的河道边缘下行,避开可能存在的陡崖。山林寂静,只有鸟鸣和我们的脚步声。曾经觉得寻常的景象,此刻看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藤宫中的生死搏杀,妖胎那凄厉的婴啼,地裂天崩的恐怖,与眼前这片看似平和的山林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途中,我们找到了一处有干净水源的小溪旁,短暂休整。云梦谣用溪水重新为大家清洗伤口,敷上最后一点捣碎的草药。清水刺痛伤口,却也让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们……还活着。”陆知简看着溪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喃喃道,语气中没有庆幸,只有茫然。
“活着,就得走下去。”萧断岳闷声说,他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蘸水用力擦拭着脸颊和手臂上的血污泥垢,动作粗暴,仿佛想借此擦去某些不愿回忆的东西。
林闻枢默默地将那块暗青色的金属残片再次拿了出来,放在溪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阳光照射下,碎片表面的奇异纹路似乎更清晰了一些,那暗沉的颜色仿佛能吸收光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东西……”林闻枢欲言又止。
“出去之后,必须弄清楚它的来历。”我盯着那块碎片,沉声道。这不仅关乎藤宫的谜团,更可能关系到金万贯死亡的真相,以及那个隐藏在迷雾后的“观山太保”。
玄尘子走近,蹲下身,仔细端详碎片,手指虚按其上,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内敛的气息。“此物不祥,却也是关键。福祸相依,慎之重之。”
罗青衣也走了过来,她没有触碰碎片,只是静静看着,额心的蛊虫印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它隔绝一切,包括……地脉的感应。像是一个……独立的‘点’。”
独立的点?这个描述让碎片的神秘感又增添了一分。
休整片刻,我们继续赶路。随着海拔降低,人类活动的痕迹开始隐约出现——被丢弃的包装袋,模糊的兽道,甚至远处山坳里升起的、几乎看不见的炊烟。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但这希望,却无法驱散弥漫在队伍中的沉重与悲恸。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我们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蹒跚着走出了太行山主脉的范围,看到了山脚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镇——石泉镇。
镇子依旧安静,仿佛我们离开的这短短十几天只是一场幻觉。但当我们这群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如同逃难般的人出现在镇口时,引来了无数惊疑、恐惧和探究的目光。
李站长闻讯赶来,看到我们的模样,尤其是少了金万贯,他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愧疚。“各……各位先生……这……勘探队……”
“勘探队的事情,结束了。”我打断他,声音疲惫而沙哑,“山里很危险,以后不要再让人轻易进去。给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需要休息和治伤。”
李站长连连点头,不敢多问,连忙将我们安置在镇上一处相对僻静、他亲戚空置的院落里,并找来了镇上的赤脚医生。
药物匮乏,条件简陋,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和相对干净的环境。云梦谣配合着医生,重新为所有人仔细清理、包扎伤口。萧断岳背上的感染被控制住,我的左臂也得到了更妥善的固定和处理。其他人也多是以皮外伤和过度消耗为主,需要时间静养。
安顿下来后,压抑了数日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公输铭在房间里低声哭了很久。陆知简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笔记本发呆。林闻枢则开始疯狂地查阅有限的资料,试图找到关于那种未知金属和“观山太保”的只言片语。萧断岳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擦拭着他的刀,眼神狠厉。
我和玄尘子、罗青衣坐在院中。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昏黄。
“金老板的抚恤……”我艰难地开口。
玄尘子叹了口气:“老道会联系一些方外的渠道,尽量补偿他的家人。只是……人命,又如何能补偿。”
一阵沉默。
“那块碎片,和‘观山太保’,丁小友有何打算?”玄尘子问道。
我看着天边如血的残阳,缓缓道:“查下去。金老板不能白死,我们也不能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块碎片是关键,那个‘观山太保’,无论他们是什么,都必须把他们揪出来。”
罗青衣轻声道:“地脉的创伤在缓慢修复,但新的‘杂音’已经出现。那块碎片……是一个开端。”
是的,一个开端。藤宫的毁灭,并非终结,而是揭开了更大谜局的一角。我们带着一身伤痛和牺牲,从太行山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手中握着这块来历不明的青铜残片,身后是名为“观山太保”的巨大阴影。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余烬未冷,星火已燃。这守护龙脉、拨云见日的漫漫长路,我们才刚刚踏上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