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那间充当临时会议室的杂物间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在几张疲惫而严肃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萧断岳拄着拐杖，像一尊铁塔般立在门口，隔绝了外界的干扰。陆知简的轮椅占据了桌子一侧，他腿上还摊着几本泛黄的地方志和打印出来的文献资料，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极度亢奋的光芒。
桌子中央，摊开着那个深蓝近黑的土布包，那截暗金色的指骨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不祥的符咒。
“查到了！”陆知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手指点着摊开的一页复印古籍，“《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以及瑶族自己的《评皇券牒》（过山榜）都有记载！盘瓠，确是高辛帝（一说喾帝）时期的神犬，因咬杀强敌吴将军有功，娶帝女辛女（或称公主）为妻，深入南方大山，后代即为瑶族先民，免除徭役，‘刀耕火种，自供身口’。”
他翻动着资料，语速加快：“传说盘瓠与辛女死后，葬于南山石室，其地多蛊，瘴疠横行，外人莫入。后世瑶人分支中，有一支自称为‘盘王子孙’，其祖地传说就在湘、桂、黔交界的‘云雾山’一带，那里至今仍是地图上的空白区域，卫星图上也常年被云雾覆盖。”
丁逍遥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换药后只披了件外衣，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腰背挺得笔直。
“这骨头，”陆知简指向那截指骨，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我对比了已知所有哺乳动物的骨骼图谱，不符合任何现存物种。其密度极高，堪比某些合金，表面的暗金色泽像是天然形成，而非后天镀染。最诡异的是这些纹路……”
他拿起一个陆知简带来的高倍放大镜，递给丁逍遥：“逍遥，你看这断口附近的纹路，像什么？”
丁逍遥接过放大镜，凑近细看。之前只是模糊感觉，此刻在放大镜下，那些细密如虫蛀的天然纹路纤毫毕现——山脉的走向，河流的分布，甚至还有一些用极其抽象的古拙笔触刻画的、类似于村寨或图腾的标记！
“地图？”丁逍遥眉头紧锁。
“不是普通的地图！”陆知简肯定道，“我尝试用数字建模还原，发现这纹路描绘的地形，与现存任何湘西地区的地图都对不上！它的山脉走向更古老，河流分布也完全不同，像是……像是描绘了数千年前，甚至更早时期，那片区域未被侵蚀改造前的原始地貌！”
他调出笔记本电脑上的模拟图，一片崎岖、陌生、被绿色覆盖的山川地形呈现出来，中心区域有一个明显的、被特殊纹路环绕的标记点。
“这里，”陆知简指着那个标记点，“如果这‘魂引’碎片真是用来定位‘盘王密洞’的，那么这里，很可能就是入口，或者核心区域所在！”
一直沉默的云梦谣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骨头……不完全是死物。我能感觉到，里面有很微弱的……‘灵’在哀鸣。很痛苦，很混乱。那个猎户的孙子，就是被这‘灵’的残响冲撞了。”
她修习蛊术医道，对生灵之“炁”感应最为敏锐。
丁逍遥放下放大镜，目光再次落到指骨上。他之前感受到的阴冷躁动，以及脑海中闪过的破碎画面，都与陆知简的推断和云梦谣的感知印证上了。
这不是普通的古董，这是钥匙，是坐标，也是一个来自远古的、充满蛊与瘴的死亡邀请函。
“猎户孙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丁逍遥问萧断岳。
“按梦谣的方子灌了药，烧退了，疹子也消了些，但人还是迷迷糊糊，偶尔会说胡话，什么……‘好多虫子’、‘金色的狗’、‘洞里有光’……”萧断岳瓮声回答。
“金色的狗……”丁逍遥咀嚼着这个词，目光锐利如刀。盘瓠正是神犬。
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片未知的迷雾山区。
“去，还是不去？”萧断岳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他看着丁逍遥，又看了看陆知简和云梦谣，“咱们现在这状态，进那种地方，跟送死没区别。”
陆知简深吸一口气：“从学术角度看，这可能是揭开瑶族起源神话背后真实历史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从安全角度……‘盘王密洞’，如果真如传说那般，其凶险程度，恐怕不比盐宫低，甚至更诡异。蛊毒瘴气，防不胜防。”
云梦谣轻声道：“我能配置一些抵御普通瘴气和驱虫的药，但如果真是千年蛊穴，我没有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丁逍遥身上。
丁逍遥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卫生院昏暗的灯光无法照亮远山的轮廓，那片传说中的“云雾山”，此刻正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之后。
他想到了地心盐宫里那份沉甸甸的传承，想到了昏迷的罗青衣，轮椅上的金万贯，想到了那枚因这指骨碎片而微微发热的光珠。
守护平衡……有时，危险本身，就是平衡的一部分。放任不管，这枚蕴含着诡异力量的“魂引”碎片，以及它可能指向的那个“盘王密洞”，谁知道会不会酿成更大的灾祸？“巡天盟”的阴影，也未必不会触及这里。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刻画出坚毅的线条。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陆知简，继续深挖所有相关传说和地理变迁，尽可能完善地图。梦谣，全力准备药物，尤其是解毒和应对虫蛊的。萧大哥，想办法搞到那边区域的详细卫星图，哪怕是民用的老版本，还有，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熟悉当地深山老林的向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是去探险，是去排除一个可能危及平衡的隐患。在我们还能动的时候。”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怀中的光珠，此刻正传递来一种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牵引感，方向，正指向西南。
那是湘西的方向。
残骨已现，诡图初显。通往盘王密洞的死亡之路，就在这小镇卫生院的昏黄灯光下，悄然铺开。
萧断岳重重一顿拐杖，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痛苦和兴奋的笑容：“妈的，就知道闲不住！老子这就去办！”
陆知简推动轮椅，转向他的临时书桌，眼神重新埋入故纸堆中。
云梦谣轻轻点头，默默起身去准备她的草药。
丁逍遥依旧站在窗边，手指隔着衣服，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枚温热的光珠。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