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盯着地上茶杯的碎片。
碎片里的人影晃了晃。
连鬓角的白发都透着慌。
瓷片沾着热茶,蒸汽往上飘。
蒸汽模糊了他的脸。
却遮不住他眼里的乱。
东厂的梆子声又响了。
“梆 —— 梆 ——”
每一声都砸在方从哲的心上。
震得他手发麻。
他想起家书上的话。
南京的士绅都在传陛下要拿东林党开刀。
有人早把田产转到远亲名下。
连漕运的船都绕着往日的航线走。
怕被陛下的人盯上。
“方先生,外面天寒,怎么不进殿?”
朱由校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带着暖意。
方从哲这才回过神。
慌忙理了理官袍的褶皱。
弯腰往里走,脚步都有些发飘。
殿内的炭火盆烧得旺。
红炭“噼啪”炸着火星。
朱由校手里攥着张地图。
见他进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你心里想什么,朕猜得到。”
方从哲刚坐下,屁股还没沾实。
就见朱由校把地图推过来。
手指戳在江南的地界上。
“你担心朕学太祖爷,抄士绅的家产,对吧?”
他心里“咯噔”一下。
刚要开口解释。
朱由校又接了话。
“朕不搞劫富济贫,要带愿意跟朕走的人,一起‘向外取利’!”
朱由校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圈。
“北边蒙古有牛羊,东边朝鲜有粮,南边吕宋有白银,西洋人有火器。”
朱由校语气斩钉截铁。
“国内这点田,争来争去都是内耗,不如去外面做新蛋糕!”
“向外取利?”
方从哲愣了,嘴巴都合不上。
活了六十多年,只听过“守土安疆”。
从没听过皇帝要主动去抢海外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去年徐光启说的。
西洋人靠海船通商,把全世界的银子都赚走了。
当时觉得是天方夜谭。
现在听陛下一说,倒像是真能成的事。
“陛下,”
方从哲定了定神。
把心里的担忧全倒出来。
“可海外是蛮荒之地,就算抢到白银,也得靠水师运回来。”
他声音发紧。
“水师要花钱养,万一将领拿着银子反了,岂不是又出个藩镇?比东林党还难收拾!”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
“还有陕西、河南的流民,上百万没安置,要是陛下把钱都投去海外,流民闹起来怎么办?”
最后他咬了咬牙。
“就算银子运回来,还不是流进权贵口袋?万历年间开矿,银子全被矿监、士绅分了,百姓还是没饭吃!”
他眼神里带着失望。
“陛下要的‘人人食肉糜’,怕是难啊!”
朱由校没生气,反而笑了。
从案下拎出一把新铸的铁犁。
“啪”地放在桌上。
“方先生,你掂掂这个。”
方从哲伸手一拿。
入手比想象中轻了快一半。
犁尖闪着冷光,一看就比旧犁锋利。
“这是‘器物革新’,比旧犁耕一亩地,能省一半力气。”
朱由校的声音响在耳边。
朱由校又补充道。
“徐光启说,西洋有种‘番薯’,亩产比稻谷高三倍,种在山地里也能活。”
朱由校看着方从哲。
“把番薯推广到陕西、河南,流民有地种、有饭吃,还会闹吗?”
方从哲攥着铁犁,指节都有些发白。
突然就懂了。
陛下不是画饼,是真有实打实的章程!
“抢来的白银,朕不用来赏那些只知道抢田的权贵。”
朱由校的语气沉了些。
“用来造铁犁、修水利、开书院。”
朱由校眼神锐利。
“水师将领敢反,朕就派锦衣卫盯着,谁反杀谁;权贵敢贪,朕就清他们的隐田,让他们没地可贪!”
方从哲“腾”地站起来,躬身行礼。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陛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
朱由校扶起他,把地图重新铺开。
手指在上面点了三点。
“朕一个人做不成,得靠你。你是首辅,得办三件事。”
朱由校指了第一点。
“拟个章程,怎么选水师将领、怎么练水师,不能让外行瞎指挥。”
朱由校指了第二点。
“让徐光启把番薯种苗、新铁犁推广到流民区,再找些懂工艺、会算学的人,朕要在京城开‘格物院’,专门研究新器物。”
朱由校指了第三点。
“查澳门、台湾的情况,西洋人占着澳门赚银子,荷兰人占着台湾,这些都是大明的地方,该收回来!”
“老臣这就去办!”
方从哲连忙应下,转身就想走。
可脚刚迈出去,又停住了。
朝堂的情况,比陛下想的乱多了。
东林党占着六部一半的职位。
跟他走得近的王尚书,不喜欢他儿子方以智那伙学新学的人。
跟儿子交好的徐光启,又被东林党排挤,连奏折都递不顺畅。
那些中立的大臣,哪边都不得罪,却最会看风向,稍有不对就倒戈。
南北地域更不用说,北方大臣想打后金,南方大臣想保江南的田产,根本拧不到一块。
东厂的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更沉。
像是在催他。
方从哲走出殿门,雪还在下。
落在官帽上,瞬间就化了,凉得他头皮发麻。
他摸了摸怀里的家书。
儿子还在南京等着他的信,问要不要把家里的田产也转走。
东林党那边也在等他的态度。
只要他松口,就能联络更多士绅反新政。
格物院、水师章程、番薯推广,每一件都得跟朝堂上的人掰扯,一步都错不得。
走到宫门口,看到锦衣卫在巡逻。
腰间的绣春刀闪着冷光,映着雪更寒。
突然想起陛下说的“派锦衣卫盯着水师将领”。
心里一紧。
陛下连自己人都防着。
他这个首辅要是办不好事,会不会也被锦衣卫盯上?
方从哲裹紧了官袍,往首辅府的方向走。
雪地里的脚印很深。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从答应陛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要么跟着陛下做成千古功业,要么陪着那些旧权贵一起垮台。
府里的灯笼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映在门上。
可他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
仿佛已经看到。
东林党的人在客厅等着他,要他表态反对新政。
儿子在书房等着他的决定,问家里的田产该怎么办。
朝堂上的大臣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看他这个三朝老臣怎么栽跟头。
这盘棋,他到底该怎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