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甘总督行辕所在的地位,仿佛是整个西北战局的心脏,肃穆而压抑。高耸的旗杆上,“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左”的帅旗在干冷的北风中猎猎作响。辕门前,顶盔贯甲的戈什哈按刀侍立,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威压。
董福祥在一名刘松山派来的营官引导下,来到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和生杀予夺的辕门之外。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没有纹饰的青色棉袍,卸去了所有武器,刻意显得卑微而顺从。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能决定他和他数万弟兄生死命运的地方。
穿过层层岗哨,他被引至节堂(总督大堂)外的庭院中等候。他不敢四处张望,只能垂手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那些捧着文书匆匆走过的文武官员,他们表情严肃,低声交谈着“金积堡”、“粮饷”、“调兵”等字眼,更让他感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是何等重大。
“大帅传见降人董福祥!” 一声悠长而威严的传呼从节堂内传出。
董福祥浑身一凛,整了整本就整齐的衣袍,低着头,几乎是屏着呼吸,小步快趋进入节堂。
节堂之内,光线略显昏暗,巨大的梁柱支撑着宽阔的空间,更显空旷森严。两侧雁翅般站立着十数位文武官员,绯袍青褂,顶戴辉煌,皆垂目不语,如同泥塑木雕。一股混合着墨香、炭火和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目光不敢旁视,径直望向大堂尽头。只见一张巨大的公案后,端坐着一人。那人并未穿着华丽的朝服官袍,仅是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绸面棉袍,外罩一件玄色坎肩,头戴瓜皮小帽,打扮得像一位寻常的乡绅老者。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扫来时,董福祥只觉得像有两道实质般的电光射来,直透心底,让他几乎想要后退一步。
那面孔黧黑,刻满了风霜与操劳的痕迹,颔下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眼神锐利、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久居上位的威严。这就是左宗棠!这就是那位名震天下,让无数豪强枭雄闻风丧胆的左帅!
董福祥不敢再有丝毫迟疑,抢前几步,行至堂中,推金山,倒玉柱,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以头触地,用尽可能洪亮却难掩颤抖的声音高呼:
“降人董福祥,叩见左大帅!罪民昔日愚昧无知,逞凶乡里,抗拒天兵,搅扰地方,致使生灵涂炭,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今蒙刘军门仁德感化,大帅天恩浩荡,网开一面,许罪民率众来归,特此叩首请罪,听候大帅发落!”
话语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之后便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能听到炭火盆中银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他自己如雷的心跳。他能感觉到两侧官员的目光如同芒刺般聚集在他背上,而堂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更是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无数遍。
这沉默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左宗棠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董福祥的心上:
“董福祥,”他并没有叫对方起来,“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帅。”
董福祥依言抬头,但仍不敢直视左宗棠的眼睛,目光落在对方的鼻梁下方。
“嗯,”左宗棠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帅听闻,你在陕北,也算是一号人物。能聚拢数万人马,跟刘寿卿周旋数月,瓦窑堡一战,虽败,却也显出了几分胆气。是条汉子。”
董福祥心中稍缓,但不敢接话,只是更恭敬地低着头。
突然,左宗棠的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异常严厉,如同惊雷炸响:“但是!董福祥!你可知罪?!”
这一声厉喝,让董福祥浑身剧颤,再次伏地:“罪民知罪!罪民知罪!”
“你可知是何等大罪?!”左宗棠猛地一拍公案,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一下,“你啸聚山林,对抗朝廷,是为不忠!你裹挟百姓,致使他们抛家舍业,枉送性命,是为不仁!你劫掠州县,荼毒地方,致使陕北本就苦瘠之地,更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此乃滔天大罪!依《大清律》,依军法,将你凌迟处死,株连九族,亦不为过!你区区一句‘知罪’,就能抵得过这万千冤魂,抵得过这千里荒芜吗?!”
字字如刀,句句似剑,携带着雷霆之怒,劈头盖脸地砸向董福祥。他跪在下面,只觉得天旋地转,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只能不住地叩头,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罪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大帅治罪!求大帅治罪!” 他已近乎绝望,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节堂内的空气凝固了,所有官员都大气不敢出。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威压之后,左宗棠的话锋却悄然一转,语气虽然依旧严肃,却缓和了许多:
“不过……”他拖长了声音,“朝廷有好生之德,本帅奉旨西征,亦讲究‘剿抚兼施’。念你最终能迷途知返,未作困兽之斗,保全了众多生灵。更兼刘军门数次力保,言你虽曾为乱,然本性不恶,尚存一丝忠义之心,于地方情势颇有可用之处。”
董福祥几乎停止了呼吸,仔细听着每一个字,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今日,本帅便看在刘军门的情面,看在你麾下那数万亦是朝廷子民的份上,”左宗棠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定,“给你,也给他们,指一条活路,一条明路!”
董福祥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
“你的部众,本帅会派人清点。其中精壮敢战者,将挑选出来,单独编练成军,号为‘董字三营’,仍归你统带,拨发正规章程的粮饷,列入官军序列,随大军征战,戴罪立功!”左宗棠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至于老弱妇孺,以及不愿再从军者,一律造册登记,本帅会拨发耕牛、籽种,划定荒地,令其就地屯垦,安居乐业,永不追究!”
这……这简直是天恩!不仅不死,还能继续带兵?家眷还能得到安置?董福祥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已然哽咽:“谢大帅天恩!谢大帅再生之德!末将……末将……”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