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
二更的梆子声敲响,惊醒了喜床上呆坐的杨婉清。
洞房内的红烛已燃去大半,她眨眨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扭动一下坐太久而僵硬的腰。珠帘后她的眼眸低垂,慢慢又陷入一种放空。
“朝阳啊,你我都是杨家的女儿,很多东西由不得自己。”太后扶着杨嫁清的头发,眼里没有怜爱,只有野心。
送亲鸾驾出发前夜,杨婉清睡在宁寿宫太后的床上,几乎一整晚没有合眼。
那又怎么样呢?身为所谓“公主”,自出生那天,命运就已经被写好。
“姑母,我愿意的,您不用为我担心。”杨婉清趴在太后膝头,眼睛发直,不知在看哪里,嘴里言不由衷:“凌家几代忠烈,都是英雄,我愿意的。”
“不管你真愿意还是假愿意,你都得嫁过去,”太后看向远处,窗口那片小小的天空,语气没有一点余地:“凌家的兵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
凌肃带着酒气推门而入,笑得眯了眼睛。杨婉清下意识攥紧了嫁衣的袖口,美目轻抬,透过凤冠流苏看向这个年纪可以做自己爷爷的——夫君。
凌肃一身大红喜服,因为长年行军打仗,年近五旬的他依旧高大魁梧,腰身精壮,不见一丝老态。
他眉眼精致,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俊俏儿郎。只是眉目间染了些风霜之色,透着岁月的沧桑。
让公主久等了。凌肃已然微醺,有些涣散的眼神里荡漾着喜色。他的声音比平日沙哑,手指拂过她凤冠上的流苏,轻轻从杨婉清颊边滑下。
合卺酒过三巡,凌肃随手把酒杯一扔,打横拦腰抱着杨婉清便大步往床上去。袖子扫到桌上的酒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开去。
杨婉清的屁股刚挨着锦被,凌肃的俯身的动作突然僵住,杨婉清直直坠落床上,让满床的莲子花生硌得生疼。跟着,凌肃的身子也重重压了上来,头撞到床头“咚”一声脆响。
侯爷?”杨婉清被压得几乎窒息,她抬头艰难开口,却对上凌肃惊恐放大的瞳孔。
半炷香前还神采飞扬的凌肃,此刻身体失去控制,僵硬的压在她的身上。眼睛里全是惊恐和不可置信,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涎水顺着下巴淌下,迅速洇湿杨婉清喜服上绣鸳鸯戏水图。
“侯爷,你…?”杨婉清费力的把凌肃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压着声音冲外间喊:来人!快来人!
两个随侍丫环立刻冲进里间,惊得眼睛瞪大,合不拢嘴。
“快,快,去叫将军,太医。”杨婉清声音微勯,却还算镇定地叮嘱道:“悄悄的,先不要惊动其他人。”
凌云是被红姑从床上拉起来的,她裹着大氅冲进洞房,便看到:凌肃上半身赤裸,只着一条亵裤瘫在喜床上。
他的眼珠疯狂转动,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手指僵硬如同鸟爪,手背上青筋暴起。朝阳公主发髻歪斜却衣衫齐整地站在床边,脸色比身上的月白中衣还要苍白。
去请太医!封锁府门!凌云盯着床上,半个时辰前才送走宾客,喜笑颜开的父亲,现在却僵尸一样躺在自己面前。她的声音冰冷却丝毫不见慌张。
“肖儿已经去请了。”杨婉清声音轻颤。
小七押着个瑟瑟发抖的仆妇进来时,太医刚诊完脉。
相思断老太医的额头沁出冷汗,中毒者五感俱存,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能治……”凌云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胡说八道!三姨娘周氏不知什么时候得到消息,衣裳都没扣好就出现在新房门口,尖叫往里面冲,明明是马上风!张婆子亲耳听见洞房里动静大得很...
凌云箭一样的目光扫向周氏,周氏不由得身子一勯,向后一缩,讪讪道:“张婆子,守门…口…”
杨婉清忽的看向灵儿,灵儿赶紧疯狂摆手,做了个口型:“我没叫别人。”
“如果灵儿没有惊动别人,而周氏又来得如此之快,那么……”瞬息间,杨婉清心念电转。
小七一脚踹在仆妇膝窝:把你刚才说的话,当着将军的面再说一次。
仆妇抖如筛糠:“老奴、老奴只是听到侯爷他...在洞房里...”
凌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洞房里怎么样?”
“老,老奴听到洞房里动静很大,大夫人,动静很…大…”老仆妇对上凌云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
杨婉清听到“大夫人声音很大”的时候,脸倏地一红,微微侧开头,极艰难地小声对凌云说:“我跟侯爷,还没……”
凌云抬手扶在杨婉清肩头,稍微用力捏了一下,给她一个相信的表情,转回头再次环视屋里所有人。
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不一样,而每个人的表情都表达着同样的意思——不关我事!
所有仆人都被带下去分开审问了,小七最后一个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凌云弯腰捡起床底那半个酒壶,在烛光下翻转,嘴里喃喃道:看来这酒有问题?
杨婉清闻言,走近两步,凑近凌云的手,端详片刻道:这...合卺酒壶的内壁……
她认真盯着那块碎片,伸出手指在内壁上摸了摸,拿到眼前捻着手指道:“正常的酒,不应该在酒壶碎了以后,还有粘腻的感觉。从酒壶被候爷的袖子扫到地上到现在,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照理说,酒液早该干了才对。”
她转头看着凌肃,说道:“候爷,我说的对不对?”
凌肃眼神突然激动起来,眼珠上下不停的动。凌云盯着他的眼睛,转头对杨婉清说:“我父亲同意你的猜测。”
两人对视的瞬间,窗外传来轻响。
凌云猛地推开窗户,一朵云彩正好遮住天上弯月,院子里一片昏暗。浓稠的夜色中,似乎有道人影往自己房间的方向隐没。
“赐婚使到…”
尖利的嗓音刺破侯府混乱的夜色。
太监钱贵手持黄绢,带着一队禁军鱼贯而入,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他显然也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靴子都穿反了。
“神武侯大婚之夜中毒,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要是传到皇上,太后的耳朵里……!”他冷声道,“此事若查不出个结果,满府上下——”
话音未落,柳氏突然扑跪在地,泪如雨下:“求天使明鉴!合卺酒器……全是朝阳公主从京里带过来的陪嫁!”
“若侯爷有个什么 ……可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呀!”
满堂噤若寒蝉,没有其他人出声。
凌云眼锋如刀,冷冷扫过:“你怎么知道侯爷会有什么 ?”
柳氏霎时闭嘴,哭声也被紧紧捂在嘴里。
钱贵声音阴沉缓慢,视线转过,停在柳氏身上,“你,好像很希望侯爷有事?”
“我…”柳氏一怔,随即指着太医说道:“也是,刚听老太医说,一时,情急……。”
钱贵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躬身而立的老太医。太医徐成,是这次随嫁而来的,医术颇为高明。听到有人指向他,徐成额头上冷汗涔涔,“回,钱大人,老朽……”
徐成抬手擦了擦额头,他也记不得刚才自己诊完以后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柳氏反应如此。
“搜!”钱贵冷眼扫过众人,一挥手,“将军的屋子,也要搜!”
一柱香后,侍卫手捧一只瓷瓶回到钱贵面前:“在凌将军榻下找到此物!”
太医接过,脸色骤变:“是,是,是‘相思断’的残渣!”
“当真!?”钱贵震惊,看向凌云。
“凌云!”柳姨娘声音发抖,立刻叫嚷道:“你为何要害你父亲?!莫非因为侯爷续弦而心有不甘,担心将来大夫人诞下嫡子,你的将军之位不保?”
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剑般刺向凌云。小七握紧刀柄大步跨到凌云身前,红姑悄然挡住门口。
凌云神情未动,一边嘴角向上勾起,手指勾着骨哨上自己新换上去的穗子不停的打着圈。
自那日知道这骨哨的缘由后,凌云就再没让它离过身。只有这样,大哥才像没有离去,也只有这样,自己心里的那根弦才会永远绷着,直到真相大白那天。
“咳咳,”钱贵的声音打破了此刻房间的过分冷肃的气氛,可还没等他说话,房间外又传来几个匆匆的脚步声,和断续的求饶。
“军爷,轻点儿,轻点儿,疼……”
凌云狐疑地看小七,两人对视一眼,把视线移向外边。而此刻,窗外黑暗里那一双眼睛,像一条等待着猎物的毒蛇,同样也在看着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