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广场。
火把噼啪作响，舔舐着凝滞的夜。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混合着受刑者愈发微弱的呻吟，像钝刀子割着每一个围观者的心。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恐惧和一种压抑的、即将爆发的愤怒。
「妖女！看到没有！这就是庇护你的代价！」带队的小军官王魁，叉着腰，对着空旷的黑暗声嘶力竭地叫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四下逡巡，透着一丝色厉内荏。他接到的命令是逼出“神女”，可那“神女”若真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自己这几十号人……
「头儿，这……这妖女要是不出来咋办？」一个兵卒凑过来，小声嘀咕，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
王魁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不出来？那就把这些贱民活活抽死！老子就不信，她能当一辈子缩头乌龟！」他猛地转身，夺过身边士兵手里的皮鞭，亲自走向那个抱着婴儿、气息奄奄的妇人。
「说！那妖女藏在哪儿！」他举起鞭子，鞭梢在空中发出恶毒的呼啸。
妇人蜷缩着，用瘦弱的脊背护住怀里的孩子，眼神空洞，只有嘴唇在微微颤动，似乎在祈求着什么。
就在鞭子即将落下的刹那——
「住手。」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不锐，甚至带着一丝沙哑。却像一道冰线，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与喧嚣，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包括王魁和他手下的士兵，都猛地一僵，循声望去。
广场边缘，阴影与火光的交界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一身宽大破旧的黑色斗篷，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深深的兜帽垂下，遮挡了所有的容貌，只露出一个线条冷峭的下巴。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又仿佛是从地狱深处走来的使者。
「是……是她！冰焰神女！」人群中，不知是谁先颤声喊了出来。
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瞬间炸开！
「神女！是神女来了！」
「神女显灵了！救命啊！」
百姓们激动地呼喊，许多人甚至当场跪拜下去，眼中充满了狂热与希冀。而王魁和他的士兵们，则如临大敌，哗啦啦一阵乱响，刀剑纷纷出鞘，紧张地指向那个孤独的身影。
王魁心脏狂跳，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是目标终于出现，恐惧的是这“神女”出现得太过诡异，悄无声息。
「妖女！你终于敢现身了！」王魁强压着心悸，用鞭子指着冷焰，「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冷焰没有理会他，兜帽下的目光，似乎越过了他，落在那几个被绑在木桩上、血肉模糊的百姓身上。她的脚步，开始移动，不疾不徐，朝着广场中央走来。
「站住！再过来老子不客气了！」王魁厉声大喝，示意士兵上前阻拦。
几名士兵硬着头皮，持刀逼近。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几名士兵踏入冷焰周身三丈范围内时，他们脚下的地面，竟毫无征兆地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脚底蔓延而上，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动作也随之僵滞。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手中火把的火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猛地矮了下去，颜色也变得幽蓝，如同鬼火般跳跃不定。
「妖……妖法！」士兵们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再不敢上前一步。
百姓们见状，更是坚信不疑，叩头不止。
王魁也是头皮发麻，但他职责在身，只能硬撑：「装神弄鬼！弓箭手！给老子……」
他的“放箭”二字还未出口，冷焰抬起了手。
那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手指纤细，却带着伤痕和薄茧。此刻，她的指尖，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寒气。
她对着王魁，轻轻屈指一弹。
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魁一愣，随即嗤笑：「故弄玄……」
“玄”字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嗬嗬的怪声。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口腔内部爆发开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舌头、牙齿！他感觉自己的嘴巴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万载寒冰，连唾液都瞬间凝固！
他想惨叫，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冰冷的刺痛感直冲脑门，让他浑身痉挛，涕泪横流，手中的鞭子“啪嗒”掉在地上。
所有士兵都吓傻了，惊恐地看着他们的头儿像中了邪一样原地乱跳，捂着嘴发出痛苦的呜咽。
冷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放人。」
这一次，无人再敢迟疑！
幸存的几个士兵手忙脚乱地冲上去，用刀割断捆绑百姓的绳索。那几个饱受折磨的百姓瘫软在地，被周围的民众抢上前扶住。
「多谢神女！多谢神女救命之恩！」劫后余生的哭喊和感激声响成一片。
冷焰微微侧头，似乎对那跪倒一片的百姓点了点头，随即，她的目光转向了将军府的方向，兜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无人得见的弧度。
几乎在同一时间，将军府，周猛的密室。
周猛正焦躁地等待着西市的消息，一边捂着胸口，不知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闷，像是压了块石头。
「赵五应该到城南大营了吧？刘副将的人马什么时候能到？」他问身边仅剩的心腹。
「将军，算时间，应该快了，只要大军一到……」
心腹的话还没说完，周猛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心脏！
「呃啊——！」
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那感觉，不像刀砍，不像箭射，而像是有一根极细极冰的针，猛地扎进了他的心窍，然后在里面轰然炸开，释放出无尽的寒意！
冰冷的刺痛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抽搐，却又被无形的寒冰包裹，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嗬……嗬……」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多少空气，肺叶像是被冻僵了。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却诡异地带着冰碴。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心腹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冷……好冷……」周猛牙齿打颤，浑身筛糠般抖动，眼神开始涣散，「针……有针……扎我……」他胡乱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衣物被撕开，露出胸膛，皮肤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太医！快叫太医！」心腹吓得魂飞魄散，朝着门外大喊。
「来……来不及了……」周猛的眼神猛地一凝，聚焦在心腹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是……是她……妖女……她知道……她知道密道……」
他猛地抓住心腹的衣领，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告诉……告诉王爷……冰……冰……」
“冰”字后面是什么，终究没能说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诡异的“咯咯”声，仿佛血液在冻结。随即，他身体猛地一挺，双眼暴凸，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气息戛然而止。
至死，他都保持着那极度惊恐和痛苦的表情，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甚至皮肤表面都凝结起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心腹看着周猛诡异的死状，吓得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热。
西市广场。
就在周猛断气的瞬间，冷焰像是有所感应，微微偏了下头。
远处，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
「是世子！世子殿下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只见长街尽头，火把如龙，赵珩一身戎装，亲自率领着数百名精锐亲卫，疾驰而来。他脸色紧绷，眼中带着担忧和决然。
当他冲入广场，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不由得愣住了。
预想中的血腥屠杀并未发生。瓦罐巷的百姓已被解救，正被民众围护着。周猛的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围着一个捂嘴乱跳的军官，刀剑虽在手，却毫无战意。而广场中央，所有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那个独立于火光与阴影之中的黑色身影上。
「冰焰神女……」赵珩勒住马缰，目光复杂地看向冷焰。
这就是那个送来证据，指引他找到真相，又在此刻现身解救百姓的“神女”？她到底是谁？是友是敌？
冷焰也“看”向赵珩。兜帽的阴影下，赵珩能感觉到一道冷静的、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世子殿下。」冷焰开口，声音透过布料，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清晰，「你来迟了。」
赵珩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挥挥手让亲卫们控制局面，收缴那些士兵的武器，自己则独自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冷焰一丈多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表示尊重，也带着一丝警惕。
「多谢……阁下出手，保全这些无辜百姓。」赵珩拱手，语气郑重。
「举手之劳。」冷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比起道谢，殿下更该清理门户，永绝后患。」
赵珩心中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深意：「阁下可知，主谋为何人？」
冷焰尚未回答，一名负责搜查周猛府邸的亲卫校尉快马奔来，脸上带着惊疑和兴奋，来不及下马便高声禀报：
「殿下！殿下！我们在周猛书房发现了一条隐秘地道！在地道尽头的密室里，找到了……找到了周猛！他已经死了！死状……极其诡异，浑身冰冷僵硬，像是……像是被冻死的！还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校尉递上来一个小巧的、雕刻着繁复鹰隼纹路的玄铁令牌，以及几封密信。
赵珩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那鹰隼图案他从未见过，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他迅速展开密信，借着火把的光芒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信上的字迹他认得一些，是北狄文！内容虽然用了些隐语，但结合上下文，分明是周猛与北狄某位权贵勾结，泄露边军布防、甚至默许对方小股部队越境劫掠的证据！而落款处的印记，赫然与这玄铁令牌上的鹰隼图案一致！
「通敌叛国！」赵珩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怒火中烧。他之前只查到周猛与王瑾勾结制造“瘟疫”，企图杀人灭口、掩盖贪腐，却万万没想到，周猛竟然胆大包天到通敌的地步！
「看来，殿下找到想要的证据了。」冷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嘲讽。
赵珩猛地抬头，看向她：「阁下早就知道？」
「不知具体，只晓其心。」冷焰淡淡道，「豺狼之辈，与外敌勾结，有何稀奇？」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只是不知，这枚鹰隼令牌，背后代表的，是北狄的哪一位‘大人物’？又与胤都的哪位‘贵人’，有所牵连？」
赵珩心中一凛！冷焰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周猛一个边城守将，若无更高层次的庇护和指使，岂敢如此肆无忌惮地通敌？这枚陌生的令牌，这来自北狄的密信……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更深的、更可怕的阴谋！难道……京城之中，有人与北狄暗通款曲？！
他再次看向冷焰，眼神已经完全不同。这个神秘女子，不仅武功诡异，心思之缜密，眼界之开阔，绝非寻常江湖人士！她到底是谁？为何要帮自己？又为何对朝堂之事如此了解？
「阁下……」赵珩刚想再问。
冷焰却微微抬手，打断了他：「此间事了，民女告退。」
「且慢！」赵珩急忙上前一步，「阁下屡次相助，赵珩感激不尽！还请阁下留下名讳，容赵珩日后报答！」
「报答不必。」冷焰转身，黑色的斗篷在夜风中拂动，「记住你今日所见，记住这苍远城下埋藏的污秽与背叛。整顿你的边军，守护你的疆土。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她的声音渐冷：「至于名讳……殿下就当我是一个，不愿见这人间太过污浊的……过客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迈步向着广场外的黑暗走去。
「拦住她！」王魁虽然嘴巴被冻僵，痛苦不堪，但见“妖女”要走，还是含糊不清地嘶吼着，试图命令士兵。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看着地上还未散去的白霜，看着痛苦不堪的王魁，哪里还敢上前半步？
赵珩也抬手，制止了想要上前阻拦的亲卫。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即将融入夜色的背影，沉声道：「阁下今日之恩，赵珩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需，只要不违国法道义，赵珩定义不容辞！」
冷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见。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时，她背对着众人，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
随着她这个动作，广场上所有跳动的、幽蓝色的火把，瞬间恢复了正常的橘红色火焰，仿佛之前的压制从未存在。而地面上那诡异的白霜，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只留下些许湿润的痕迹。
唯有王魁，依旧捂着冰冷刺痛的嘴巴，发出痛苦的呜咽，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神女已去，留下一城喧嚣未平的震撼，和一个手握通敌铁证、心潮澎湃的世子。
赵珩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望着冷焰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知道，苍远城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一个更大、更深的漩涡，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而这个神秘莫测的“冰焰神女”，就像是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通往这个漩涡的大门。
「查！」赵珩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对陈锋下令，「彻查周猛、王瑾所有党羽！封锁所有通往北狄的密道、商路！还有，将这令牌和图样，八百里加急，秘密送往侯府，呈报我父帅！」
「是！」
……
地下渠道。
冷焰脱下斗篷，露出苍白但平静的面容。强行催动体内残存的冰魄之力，混合“朱颜烬”的微量毒素，凝聚那根隔空伤人的“冰针”，对她损耗极大，此刻经脉隐隐作痛。
哈森早已回来，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姑娘，您真是太神了！那周猛果然死了，死得透透的，浑身冒凉气！咱们的人趁乱把密室里有用的东西都扫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几封他和北狄来往的密信副本，还有他记录的一些京城官员收受好处的账目！」
冷焰接过哈森递来的几页纸张，迅速浏览了一遍，眼中寒光一闪。
「果然有萧绝的影子。虽然信里没直接提他，但这做事的手笔，这鹰隼标记……错不了。」她冷冷一笑，「周猛这条线，算是废了。但通过他，我们至少知道，萧绝的手，伸得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长，还要暗。」
「姑娘，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世子那边好像盯上我们了。」
「无妨。」冷焰将纸张收起，「让他查。他查得越深，对萧绝的威胁就越大。我们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慢慢喝着，滋润着干涩的喉咙。
「周猛死了，王瑾‘自尽’，苍远城的官场需要时间整顿。赵珩是个聪明人，他会利用这个机会，牢牢掌控这座边城。我们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那……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暂时留下。」冷焰看向通道深处，「苍远城是边关枢纽，信息汇集之地。我们需要借助这里，找到更多关于萧绝、关于北狄、关于……我身世的线索。」
她顿了顿，补充道：「让下面的人都机灵点，暂时停止所有大的行动，隐匿起来。赵珩现在风头正劲，我们不宜与他正面冲突。」
「是，姑娘。」
哈森退下后，冷焰独自坐在黑暗中，缓缓闭上眼睛，调息着体内紊乱的气息。
袖中，那枚染血的瓷片，依旧冰冷而坚硬。
周猛伏诛，只是开始。
萧绝，你在胤都，感受到这来自边关的寒意了吗？
这，只是第一份“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