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当日,天未亮,胤都便已苏醒。皇城方向传来悠远肃穆的钟鸣,一声接一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摄政王萧绝的仪仗在天光微熹时便浩浩荡荡离开了王府,玄甲亲卫开道,旌旗蔽日,留下愈发森严的守卫和一片压抑的寂静。
静心苑内,冷焰依窗而立,听着那渐行渐远的仪仗声,面色平静无波。她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中那枚福忠昨夜送来的硬木牌,冰凉粗糙的触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萧绝离府,如同猛虎暂离巢穴,留下的,是蠢蠢欲动的猎物,以及潜伏在暗处、意图不轨的猎人。
整个上午,王府都处在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巡逻的侍卫明显增多,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步履匆匆,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和交流。
冷焰如常用了简单的早膳,随后便坐在书案前,摊开医书,却一个字也未读进去。她在等,等太后承诺的“异动”,等那个可以让她趁乱而动的“契机”。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日头逐渐升高,将近午时。
突然——
“走水了!走水了!西苑库房走水了!”
一声凄厉尖锐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冷焰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只见王府西侧方向,一股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紧接着,橘红色的火舌开始贪婪地舔舐天空,隐隐传来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更多人的惊呼、奔跑声。
西苑库房!那里存放的多是些旧物、布料、灯油等物,极易燃烧!
混乱,开始了!
几乎是同时,静心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负责看守她的侍卫显然也收到了消息,提高了警戒,厉声喝道:“各处人等,严守岗位,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斩!”
冷焰退回屋内,心脏因紧张和期待而加速跳动。太后的手段,果然直接而有效——纵火!大火最能制造恐慌,吸引注意力,也最能……掩盖其他动作。
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救火的呼喊、奔跑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以及更多的惊呼哭喊交织在一起,乱成一片。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呛人的烟味。
冷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是现在!
她迅速行动,并非冲向院门,而是闪身进入内室。她早已观察过,静心苑虽偏僻,但其后墙外是一条少人经过的窄巷。她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静心苑,并且“恰好”出现在可以“发现”证据的地方。
她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墙角那个小炭炉上。因近日天气转暖,已不再使用,但里面仍有些许残存的炭灰。她毫不犹豫地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泼向炭炉旁的帷幔!
嗤—— 微湿的帷幔并未立刻燃烧,但浸湿的布料遇热炭,立刻蒸腾起一股更加浓烈、带着焦糊味的白色水汽,迅速在室内弥漫开来!
“咳咳……来人!咳咳……哪里烧起来了?!”冷焰立刻用衣袖捂住口鼻,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用苍老惊慌的声音向外高喊。
守在外面的侍卫闻声,猛地推开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浓密白烟呛得后退一步。只见室内白烟滚滚,源头正是墙角炭炉附近,那老神医正惊恐地指着那里,咳得直不起腰。
“怎么回事?!”侍卫头领冲了进来,警惕地四下张望,发现并非明火,而是大量水汽混合焦糊味形成的烟雾,心下稍安,但也被这浓烟熏得够呛。
“不……不知……咳咳……突然就……冒烟了……”冷焰演得惟妙惟肖,一副受惊过度的老者模样,“官爷,这……这里待不得了……老夫……咳咳……喘不过气……”
侍卫头领皱紧眉头,看着眼前这浓烟弥漫的屋子,又听得西苑方向救火声震天,犹豫片刻。王爷严令看住此人,但若让这老家伙真在屋里被呛出个好歹,或者这烟雾引来更大麻烦,他也担待不起。
“带你出去避一避!跟紧我,不得乱跑!”侍卫头领最终做出决定,一把拉住冷焰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快步走出了静心苑。
院外,空气虽然也带着烟味,但比室内好了太多。冷焰贪婪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依旧佝偻着身体,看似惊魂未定,眼角的余光却飞速扫视着周围。
王府已然大乱!无数仆役、侍卫提着水桶、端着盆碗,像无头苍蝇般向西苑方向涌去。呼喊声、哭叫声、催促声、水泼在火上的滋滋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浓烟笼罩了小半个王府天空,空气中热浪滚滚。
“去那边亭子待着!”侍卫头领将冷焰拉到离静心苑不远的一处假山小亭里,这里相对开阔,易于看守。“老实待在这里,不许离开!”他厉声吩咐,留下两名侍卫看守亭子,自己则带着其他人急忙赶往西苑救火指挥——毕竟那边才是大头,若火势控制不住,整个王府都可能遭殃。
冷焰坐在亭中,捂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暗中却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这里离她计划中的目的地——通往内书房的一条僻静回廊——还有一段距离。她需要找个理由过去。
机会很快来了。
一阵风吹过,卷着燃烧产生的灰烬和更浓的烟尘飘向小亭。那两名看守的侍卫也被呛得连连咳嗽,下意识地背过身,用手扇着面前的空气。
就是现在!
冷焰猛地站起身,指着亭外一簇因干燥和火星溅落而突然冒起小火苗的灌木丛,用尽全力惊恐大喊:“火!那边!那边烧过来了!”
那两名侍卫闻声回头,果然看到窜起的小火苗,脸色一变!若火势蔓延到亭子这边,他们看守不力,罪责不小!
“快!弄水!”一人急忙喊道,另一人下意识地就冲向不远处的一个荷花缸,试图取水。
趁此间隙,冷焰身形一动,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迅速溜出小亭,借着假山和混乱人群的掩护,朝着内书房方向的回廊疾步而去。她依旧保持着老者的踉跄步态,但在混乱中并不显眼。
一路上,救火的人群来回奔跑,无人过多留意一个惊慌失措的“老大夫”。冷焰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步伐稳定。她必须快!在侍卫发现她失踪之前完成计划!
她很快来到了那条连接外院与内书房的回廊。这里相对僻静,因靠近内宅,救火的人流较少。回廊一侧是墙壁,另一侧是庭院,廊柱和檐下阴影交错。
冷焰按照记忆,快速走到回廊中段,一根靠近转角、漆色略深的廊柱旁。她停下脚步,背靠着廊柱,假装因奔跑和惊恐而喘息,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以特殊手法封存、内含“证据”的蜡丸。
就在她准备将蜡丸“放置”在廊柱与地面缝隙的阴影处时——
“唔!”
一声极轻微的闷哼,伴随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奇异甜香,突然从回廊另一侧的拐角后传来!
冷焰动作猛地一僵,瞬间将蜡丸攥紧在手心,全身戒备!有人!而且这香气……不对劲!并非烟火味,而是一种……能让人精神松弛、产生愉悦感的异香!是迷香?还是……
她立刻屏住呼吸,同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福忠给的木牌。木牌似乎散发出一股更清晰的药草气味,抵消了部分那甜香带来的微醺感。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拐角后望去。
只见两名穿着普通仆役服饰、但眼神精悍、动作矫健的男子,正一左一右架着一个穿着管事服饰、已然昏迷的人,快速拖向回廊深处一扇不起眼的角门。那昏迷的管事,赫然是负责内院采买、与太后母家有些远亲关系的李管事!
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奇异甜香,似乎正是从其中一名“仆役”袖中散发出来的!
太后的人!他们在趁乱清除知情者,或者……转移关键人物?!
冷焰心中剧震,立刻缩回头,紧紧贴在廊柱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她没想到,太后的行动如此迅捷狠辣,不仅纵火,还在同步进行内部清理!
那两名“仆役”显然训练有素,动作极快,拖着昏迷的李管事,无声无息地闪入了那扇角门,消失不见。空气里的异香也渐渐消散。
冷焰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缓缓松了口气,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好险!若她再早来片刻,或者对方动作稍慢,恐怕就要撞个正着!
不能再犹豫了!此地不宜久留!
她迅速俯身,将手中那枚蜡丸塞进早已看好的、廊柱底部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阴影中,并用一点灰尘稍作掩饰。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起身,准备按原路返回。
然而,刚走出几步,一道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严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冷焰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只见一名身着玄铁轻甲、眼神锐利如鹰的侍卫队长,正带着两名亲卫,站在回廊入口处,目光如刀般审视着她。正是萧绝身边颇为得力的亲卫副统领,韩钧。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西苑救火,或者护卫王府外围吗?
冷焰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立刻堆满了惊惶与后怕,踉跄着向韩钧走了两步,喘着气道:“韩……韩统领!可找到你们了!老夫……老夫方才在亭中,见那边灌木起火,心中害怕,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避,不想……不想迷了路,转到此处……这……这是哪里?西苑的火势如何了?”
她语无伦次,完美扮演了一个在混乱中受惊、慌不择路的老者。
韩钧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又看了看她来的方向,以及回廊深处那扇刚刚关闭的角门,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疑虑。他并未完全相信这套说辞。
“此处已是内宅范围,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韩钧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生既是迷路,便由我派人送先生回去。”
“有劳!有劳韩统领!”冷焰忙不迭地点头,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就在韩钧示意一名亲卫上前,准备带冷焰离开时——
“嗖!”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庭院对面的屋顶射来,目标直指韩钧咽喉!
“统领小心!”身旁亲卫惊呼,猛地推开韩钧!
弩箭擦着韩钧的肩甲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们身后的廊柱!箭尾兀自颤抖不休!
“有刺客!”
“在那边屋顶!”
韩钧和亲卫瞬间反应过来,拔刀出鞘,目光死死锁定对面屋顶一闪而逝的黑影!
“保护严先生!你,去追!”韩钧临危不乱,迅速下令。一名亲卫立刻如猎豹般蹿出,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另一名亲卫则持刀护在冷焰和韩钧身前。
冷焰心中亦是骇然!还有另一股势力?!这刺客是冲着韩钧来的?还是……灭口?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那支射偏的弩箭,其箭镞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丝不正常的幽蓝色泽。
韩钧脸色铁青,今日王府之乱,远超预期!他看了一眼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的“严鹤”,对那名护卫的亲卫道:“先送严先生回静心苑,加派人手看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亲卫领命,半扶半架着“惊魂未定”的冷焰,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静心苑,那名亲卫与原本看守的侍卫交代了几句,增加了两名守卫,这才匆匆离去,显然还要参与搜捕刺客和救火。
冷焰独自坐在重新变得“安全”的屋内,门窗紧闭。她抚摸着袖中那枚尚未派上用场、却已让她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木牌,又想起那支泛着幽蓝的弩箭,以及被拖走的李管事,心中波澜起伏。
太后的手段(纵火、清除内线)、不知名势力的刺杀(目标可能是韩钧,也可能是灭口目睹了清理现场的她?)、福忠的预警和木牌……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她原本计划的“发现证据”,因为韩钧的突然出现和刺客的干扰,未能当场进行。不过,蜡丸已经放置妥当,只要后续搜查到那片区域,发现它是迟早的事。
现在,她需要耐心等待。等待火势被扑灭,等待混乱平息,等待萧绝回府。
这场祭天大典,王府的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房屋物资,更是将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无数暗流、阴谋与杀机,彻底暴露了出来。
而她,冷焰,这把火中的“幸存者”,必将利用这混乱的余烬,点燃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
她走到窗边,看着西苑方向依旧未完全散去的黑烟,眼神冰冷而坚定。
萧绝,当你回府,面对这烂摊子,以及我即将送给你的“大礼”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的瓷片,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