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梢刚抽齐第三节穗子,槐树屯的日头就毒得邪乎。
周大田蹲在自家田埂上,粗粝的手掌摩挲着犁铧上的新泥。犁是祖传的黑铁犁,犁尖磨得发亮,可今年春旱,土坷垃硬得像块砖,他早上犁了半亩地,虎口震得生疼。“再有半月收麦,”他对着牛棚方向嘟囔,“卖了麦子,该给陈氏抓副川贝秋梨膏了。”
牛棚里传来一声轻哞。那是头老黄牛,跟了他二十年,脊梁骨被犁杖压得微微隆起,毛色却还油亮。大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刚要往家走,裤脚却被什么勾住——是陈氏头天夜里塞给他的半块烤红薯,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咳……”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大田脚步顿住,推开门时故意放轻响动。土炕上,陈氏倚着枕头,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见他进来,勉强扯出个笑:“又去地里了?歇着吧。”
“不累。”大田把红薯掰成小块,吹凉了喂她,“郎中说再吃两剂药,这咳就能缓过来。”
陈氏没接话。她伸手摸到大田粗糙的手背,指甲盖里还嵌着泥:“别惦记我……就是我这把老骨头,怕熬不过麦收了。”
大田喉结动了动。后山上的野艾正香,可他闻着只觉心慌。陈氏的病起于三年前,起初只是冬日咳喘,如今日日不离汤药,家里那点积蓄早见了底。他望着炕尾褪色的红绸被——那是他们成亲时置的,如今被药罐熏得泛了黄——忽然想起村头老阴阳张半仙的话:“您这命格,今年犯‘驿马煞’,不安生。”
夜里,大田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见墙根那口老瓮,瓮沿结着层白霜。他想起午后帮王二嫂挑水,王二嫂叹着气说:“城里的‘汇通钱庄’开了新买卖,押粮棉涨跌的凭证,小本也能博利……”
“要不……去试试?”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又吓了一跳。陈氏的药不能断,可再这么耗下去,连买棺材的钱都得现凑。
迷迷糊糊正想着,一阵腥风突然灌进窗户。大田惊醒,只见牛棚方向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的脆响!
他翻身下炕,抄起门后的顶门棍冲出去。月色惨白,牛棚的门闩断成两截,老黄牛却不在里面!大田头皮发麻,打着手电筒往野地里照——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从草垛后窜出。那影儿有牛的轮廓,却生着对青灰色的翅膀!翅膀扇动时,带起的风刮得草叶纷飞,露珠簌簌坠落,竟在落地前就蒸发了。大田瞪圆眼睛,见那“翼牛”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牛蹄踏过的云絮里,飘下星星点点的银芒,像撒了把碎银子。
“老黄牛?!”他喊出声,可翼牛越飞越远,最终融进墨色的夜空,只余下翅膀掠过月光的“簌簌”声。
大田瘫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回到牛棚,老黄牛正卧在草堆里反刍,脖颈上的铜铃“叮当”响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做噩梦了?”不知何时,老阴阳张半仙拄着枣木杖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精光。
大田忙把刚才的事说了。张半仙摸了摸山羊胡,眯眼道:“翼牛非吉非凶。《地脉志》有载:‘牛生翼,衔瑞亦衔灾,财来如电,去似奔鸢。’您啊……”他顿了顿,“记着‘见好就收’。”
晨雾漫上来时,张半仙的背影消失在村道上。大田蹲在牛棚前,看着老黄牛慢悠悠嚼着草,忽然觉得那牛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东西。
而远处山尖的朝霞,正红得像团烧透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