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的火舌舔舐着最后一片琉璃瓦时,李倬跪在焦土上。
兰倩的鬼魂悬浮在他面前,月白裙裾被热浪掀起涟漪般的褶皱。这是她第一次在火光中露出笑容——不是怨毒的冷笑,不是悲怆的苦笑,而是母亲哄孩子入睡时那种,带着温度的、释然的笑。
阿倬,你可知......她的指尖掠过他腕间的旧疤,那是十年前被父亲用银针刺入药引时留下的,这十年,你每喝一碗,都是在替我受我的药性?
李倬抬头。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像极了七岁那年在祠堂梁上,透过缝隙看见的母亲的眼睛。那时他躲在暗格里,看着父亲揪着母亲的头发往石台上拖,母亲腹中的胎儿踢打着她的衣襟,父亲的声音癫狂如夜枭:兰倩,你不肯用胎儿换阿倬的命,我便用你的骨血炼丹,让全天下都知道,李鹤龄的药,是拿亲生女儿的命换的!
我调换了药引。李倬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雪落在瓷上,那天夜里,我溜进药庐,把妹妹的胞衣......和我的换了。
兰倩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鬼魂开始凝结,不再是虚无的白影,而是渐渐显露出血肉的温度——那是三十七具药人骸骨的怨气,是她十年怨念的具象,此刻却软得像春樱落瓣:你那时才七岁......怎么敢?
你教过我辨药性。李倬摸向怀中的半块鹿皮,以毒攻毒,以命换命,我记着。他的指尖划过药箱暗格的纹路,那里刻着他用小刀刻的倬救母三个字,后来我偷学你的医术,把每味药的分量都记在心里。当你被父亲绑在石台上时,我往你的药汁里,加了三倍的鹿血。
鹿苑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骨裂声。李倬抬头,看见那些被父亲炼成的骸骨正从焦土中站起——有的缺了手臂,有的断了双腿,有的头颅被钉在木架上。但此刻,他们的伤口里都长出了新的血肉,眼眶里重新有了光彩。
这些是药人。兰倩的声音里带着欣慰,你把这些年被父亲害死的人,都收进了药庐。他们的怨气凝成骸骨,是为了等你亲手......她的话被一声哽咽截断,等你让他们亲眼看见,害他们的人,终于尝到了骨肉分离的滋味。
李鹤龄的惨叫声从火海里传来。李倬望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此刻正被自己的拖拽着,骨骼被一寸寸拆解。当年他用孕妇血喂鹿,用童男骨制丹,把三十七个女人的骸骨钉在药庐墙上;如今那些骸骨化作利刃,刺穿他的皮肉,敲碎他的骨头。
阿倬,你看。兰倩指向天空。雪不知何时停了,星子在天幕上碎成银沙。她的身影渐渐透明,却仍能看清眼角的泪痣——和李倬记忆中母亲的,分毫不差,你娘说过,最狠的复仇,不是让仇人死,是让他活着,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东西,一件件碎在自己手里。
药庐的方向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李倬知道,那是父亲的头骨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他站起身,怀中的鹿皮突然发出金光,与他颈间褪色的香包、腕间的旧疤,三道微光交织成线,指向废墟最深处。
阿倬!
赵元佐的喊声穿透火光。他踉跄着跑来,官靴踩过满地碎瓷,怀中抱着个裹着素纱的襁褓。襁褓里的女婴突然睁开眼,眼里泛着与兰倩相同的金红光芒,却带着婴儿特有的纯净。
这是......李倬的声音发颤。
赵元佐跪下来,将襁褓放在他脚边。女婴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缝里露出半块碎玉。赵元佐颤抖着掰开她的手,半块玉坠躺在她掌心——正面刻着,背面刻着。
这是我妹妹的玉坠!赵元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十年前她失踪前,说要把这个送给阿兄......他突然抬头,望向李倬,原来你......
她是你妹妹。李倬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婴的脸,也是我妹妹。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母亲哄他睡觉时那样,阿灵,哥哥带你回家。
女婴笑了。她的笑声像春风拂过雪地,裹着梅香,裹着鹿鸣,裹着所有被埋葬的春天。李倬抬起头,看见兰倩的鬼魂正站在不远处,月白裙裾沾着星子,她的身影渐渐与女婴重叠,又渐渐散成漫天星屑。
阿倬,该醒了。她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李倬的睫毛上。
李倬闭上眼。再睁开时,他正坐在兰陵城外的医馆里,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药柜上。药柜最上层的抽屉里,躺着半块鹿皮,与他颈间的香包、腕间的旧疤,三道微光交织成线。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赵元佐的声音混着风雪传进来:阿倬!我带阿灵来看病了!
李倬笑了。他摸向颈间的香包,里面的鹿衔草还带着晨露的香气。他起身打开门,看见赵元佐抱着裹着素纱的女婴站在雪地里,女婴的额间有颗朱砂痣,在雪光里亮得像颗星。
阿兄。女婴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得像冰裂,梅花开好了。
李倬转头。后院的梅树正绽开满树红梅,花瓣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碎珊瑚。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母亲跪在祠堂外,任父亲的鞭子抽在背上,却仍在笑:阿倬别怕,等梅花开的时候,娘就回来了。
原来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