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异客
宣统二年八月廿七,京杭大运河的漕船载着最后一批南下的桂花,在暮色里泊进青阳县码头。顾砚秋踩着跳板下船时,鞋跟沾了块湿滑的青苔,险些栽进河里。他扶住船舷稳住身形,抬头便见岸上立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老者,竹烟杆在暮霭里明灭,像根将熄的星子。
客官可是顾先生?老者吐了口烟,声音沙哑得像浸了河底沉沙,我是石门村的陈瞎子,村头老槐树下支着茶棚,专等您。
顾砚秋心头一跳。他上月收到叔父顾长庚的绝笔信,信里只说速赴石门村,持半玉见瞎子,连个称呼都未署。此刻这老者开口便知他姓顾,倒像是未卜先知。
陈阿公好眼力。他拱了拱手,随老者往村里走。竹杖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里,他闻见了熟悉的桂花香——与京城不同,这里的桂香裹着新翻的泥土气,混着灶膛里飘来的松枝味,直往人肺腑里钻。
石门村的晒谷场比寻常村庄大了三倍。顾砚秋远远望过去,竹架上挂着金黄的玉米串、朱红的干辣椒,最顶上飘着面杏黄旗,写着晒秋吉庆四个颜体大字。几个扎羊角辫的村童追着芦花鸡跑过,见了他便躲进大人身后,只从大人裤脚边探出半个脑袋,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石子。
外乡人?卖糖画的周婶用铜勺敲了敲糖画摊,陈阿公今早还说有贵客,敢情是您?
陈瞎子咳嗽两声:这是京城来的顾先生,跟我有旧。他转头对顾砚秋说,先去茶棚歇脚,我去给您煮碗桂花酒酿。
茶棚搭在老槐树下,竹帘半卷,飘出煮茶的清香。顾砚秋刚坐下,便见竹帘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蓝布裙——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鬓边插着朵野菊,正端着青瓷碗往他跟前送。
客官尝尝这个。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我家阿婆说,外乡人喝惯了茉莉花茶,得用桂花酒酿压一压水土。
顾砚秋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的暗纹——是朵极小的锦鳞蛇,盘绕着块刻满纹路的石头。他刚要开口,姑娘忽然缩了缩手,耳尖泛红:我...我去帮阿婆收桂花了。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带起阵若有若无的痒。
那是村东头的巧娘。陈瞎子不知何时坐回对面,烟杆敲了敲桌沿,她阿爹是三十年前修云藏居的石匠,后来...咳,没了。
顾砚秋捏着茶碗的手顿住。他记得叔父信里提过,云藏居是顾家长房的老宅,三十年前因石脉异动封了门,此后无人敢靠近。
顾先生这次来,可是为云藏居的事?陈瞎子突然问。
顾砚秋掏出怀中的半块玉佩。玉质温润,雕着缠枝莲纹,缺口处还留着当年摔碎的痕迹。他将玉佩放在桌上,与陈瞎子从袖中摸出的另半块一对——两块玉严丝合缝,拼出朵完整的莲花,花蕊处刻着个字。
陈瞎子的烟杆掉在地上。他浑浊的右眼里腾起火,像三十年前的某个秋夜,顾砚秋在云藏居暗格里见过的那簇火苗:果然是你...长庚的侄儿。
叔父他...顾砚秋喉结动了动。
死了。陈瞎子说得干脆,三年前在牛头山凿石脉,被蛇咬死的。可他临终前托人带信给我,说有朝一日会有个戴半玉的年轻人来,要我把这半块玉交给你。
顾砚秋攥紧了玉佩。他最后一次见叔父,是宣统元年的腊月。那时叔父咳得直不起腰,却还在念叨石脉要动了得赶在秋分前回去。后来京报登了则短讯,说青阳县石门村发生山体滑坡,顾氏商队三人遇难,其中一人身份不明——他当时只当是生意人,没想到竟是叔父。
叔父信里说,云藏居藏着能改命的东西顾砚秋盯着陈瞎子,可如今看来,那东西害了他。
陈瞎子摇了摇头:你叔公不是被东西害的,是被自己的贪心害的。他从怀里摸出本泛黄的账册,封皮上写着云藏居地脉志三十年前,他带着十二个工匠凿开石脉,取走第一块息壤石。他说那是女娲补天的灵物,能点石成金。可他不知道,息壤石是山的伤疤,每取一块,山就疼一分。
顾砚秋翻开账册,第一页便记着:同治九年三月十五,凿脉第一日,石出赤纹,似蛇鳞。第二页:同治九年七月廿三,石脉震,井中涌血,匠三人亡。最后一页的字迹歪斜,像是被人强行续写:秋分夜,石脉动。归位,止杀。
归位?顾砚秋抬头。
陈瞎子指向村西头:云藏居的门楣上,有块被虫蛀的匾额。你叔公死前,让人在匾额后刻了行字:庚儿,若见此石,代我归位。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村民收晒谷的信号。顾砚秋望着村西头的方向,那里的荒草正被风掀起波浪,隐约能看见朱漆剥落的屋檐。他忽然想起叔父信里的另一句话:砚秋,若你见到那座老宅,记得摸一摸门楣上的砖——那里刻着咱们顾家的根。
陈阿公,他站起身,我想去云藏居看看。
陈瞎子叹了口气,往他碗里添了勺桂花酒酿:天快黑了,莫要一个人去。巧娘,去把你阿婆的铜铃带上。
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手里攥着串铜铃。她走到顾砚秋跟前,把铃铛塞进他手里:山里有蛇,摇铃能镇住它们。她的手指擦过他的掌心,像片被风吹落的桂花瓣。
顾砚秋握着铜铃,跟着陈瞎子往村外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与晒谷场的竹架、村头的老槐树,织成张金红的网。他摸了摸怀中的玉佩,又碰了碰手中的铜铃,忽然想起叔父最后一次来信时的语气。那时他以为叔父在说胡话,现在才明白——那不是胡话,是遗言。
到了。陈瞎子停在云藏居门前。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门楣上的匾额缺了块字,剩下的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半道笔画。顾砚秋伸手摸了摸门楣上的砖,果然触到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是行极小的字:顾氏守山,以心为契。
进去吧。陈瞎子点燃竹烟杆,记住,无论看见什么,都莫要碰那块青石。
顾砚秋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檀木香扑面而来。正厅的供桌上积着厚灰,香炉里还插着半截未燃尽的香,香灰垂下来,在案上堆成个小丘。他环顾四周,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幅画——是幅未完成的《石脉图》,画中山脉蜿蜒,石纹间盘着条锦鳞蛇,蛇信所指处,标着个字。
那是你叔公画的。陈瞎子站在他身后,他说石脉有灵,要寻个处,才能让山不再疼。
顾砚秋伸手去碰那幅画,指尖刚碰到画纸,忽然听见一声——是正厅角落的青石板裂开了道细缝,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像血,却又带着股铁锈味的腥甜。
陈瞎子的烟杆掉在地上。他浑浊的右眼里泛起水光:晚了...石脉又动了。
顾砚秋望着那道裂缝,忽然想起叔父信里的最后一句:砚秋,若你见到石脉,记得用你的命,换山的命。
山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顾砚秋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他转身时,正看见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下,在案上堆成个蛇形的图案——与门楣上的砖字、画中的蛇纹,分毫不差。
而裂缝里,正渗出半片蛇鳞,在夕阳下泛着暗褐色的光,像极了十年后江南梅雨季里,他将要触摸的那片。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