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棉纺飓风”刮得正烈，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辽东前线，一场无声的暗战也在悄然上演。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布匹的棉絮味，而是铁锈、硝烟和冰冷的杀机。
舟山群岛，无名军工岛（代号“磐石岛”）。
这座被沈廷扬精心伪装、被孙元化打造成钢铁堡垒的海岛，此刻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掩盖了岛上工坊内日夜不息的锻锤轰鸣。岛上的守卫，除了沈廷扬留下的部分精锐水手和曹文诏调教的炮兵，还有一群特殊的“哨兵”——五十多名来自陕西、河南等地的流民孤儿组成的“童军营”。
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八九岁，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却像被磨砺过的刀子，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坚韧。他们穿着不太合身的、染成灰绿色的粗布短褂（简易伪装服），手持精巧的钢弩（宋应星设计，轻便易操作），两人一组，按照李若琏亲自制定的巡逻路线，在岛屿外围的密林、礁石和了望点之间无声地穿梭。他们的教官，是李若琏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一个绰号“老猫”的退役暗哨，此刻正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假寐。
“猫叔，猫叔！”一个瘦小的身影（绰号“耗子”）猫着腰窜到树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东边‘鹰嘴岩’下面，有动静！好像……是条船！”
老猫眼皮都没抬，含糊道：“耗子，跟你说多少遍了，遇事要沉着。啥船？渔船？商船？还是红毛鬼的炮船？”
“不……不像！”耗子咽了口唾沫，“黑乎乎的，没挂帆，也没点灯！鬼鬼祟祟的，靠岸了！下来两个人，穿着……穿着皮袄子，不像咱们的人，也不像南边的人！”
皮袄子？老猫的眼睛倏地睁开，精光一闪。这季节，江南都快穿单衣了，谁还裹皮袄？除非……是从更北边来的！
“几个人？”
“两个！上岸了，正往‘断肠谷’那边摸呢！”
“断肠谷？”老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是岛上预设的“死亡陷阱”之一，地形复杂，布满荆棘和天然石缝，只有一条隐蔽小路通往核心区外围。“耗子，发信号！让‘山雀’组盯死他们！‘夜枭’组，抄后路！记住，别打草惊蛇，放他们进谷！老子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敢来咱们这‘铁桶’里摸鱼！”
“是！”耗子像只真正的耗子一样，嗖地又钻进了灌木丛。
断肠谷内。
两个穿着厚重羊皮袄、头戴狗皮帽的汉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嶙峋的乱石和茂密的灌木中艰难前行。他们动作矫健，显然受过训练，但眼神中却充满了焦虑和疲惫。
“巴图鲁，你确定是这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低声问同伴，声音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这鬼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那明人的探子不会是耍我们吧？”
被称作巴图鲁的汉子身材魁梧，眼神阴鸷，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错不了！大汗（皇太极）花了重金才买来的消息！这岛上藏着明狗新式火器的秘密！只要我们能摸进去，画下那些‘妖器’的样子，或者……偷出一两件样品，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刀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妈的，这岛看着不大，守卫还挺严！刚才差点被那帮小崽子发现！明狗真是没人了，让一群娃娃来看门？”
“闭嘴！”巴图鲁低喝一声，耳朵微动，“有动静！”
两人立刻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只见不远处的树丛里，似乎有灰绿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像狸猫。
“妈的，又是那些小鬼！”刀疤脸啐了一口，“跟苍蝇似的，烦死了！要不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行！”巴图鲁断然否决，“大汗交代了，尽量别惊动守卫！我们的目标是里面的东西！快走！”
两人加快了脚步，朝着山谷深处摸去。他们没注意到，在他们头顶的树冠上，几双锐利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更没注意到，在他们刚刚经过的一片看似普通的荆棘丛下，埋着几根涂了毒药、削尖的竹签（童军营的杰作）。
与此同时，岛上核心区，一间由天然岩洞改造的指挥室内。
曹文诏正对着粗糙的海图，研究荷兰人留下的舰炮图纸，嘴里骂骂咧咧：“他奶奶的，红毛鬼这炮管子咋这么长？这得用多少好铁？宋先生那边的高炉，怕不是要烧炸了？”
一个传令兵急匆匆跑进来：“曹将军！童军营急报！发现两名可疑人员从东岸登陆，已进入‘断肠谷’！老猫请示，是抓是杀？”
“可疑人员？皮袄子？”曹文诏猛地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操！肯定是建奴的探子！敢摸到老子地盘上来？活腻歪了！告诉老猫，给老子抓活的！老子要扒了他们的皮，看看是哪个牛录的杂种！”
“是！”传令兵转身就跑。
“等等！”曹文诏又叫住他，“让炮位的人都精神点！盯着海面！别是调虎离山！”
断肠谷深处。
巴图鲁和刀疤脸终于摸到了山谷尽头。眼前是一道陡峭的石壁，石壁上爬满了藤蔓。巴图鲁眼中一喜，按照情报，秘密工坊的入口，就在这藤蔓后面！
他示意刀疤脸警戒，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后面是光秃秃的石壁，什么都没有！
“妈的！上当了！”巴图鲁脸色大变！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十几支弩箭如同毒蛇般，从树丛、石缝、甚至头顶的树上激射而出！
“有埋伏！”刀疤脸反应极快，猛地将巴图鲁扑倒在地！噗噗几声，几支弩箭射中了他的后背和手臂！他闷哼一声，却死死护住巴图鲁。
“啊！”巴图鲁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刚要起身反击。
“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只见周围的树丛里，岩石后，钻出十几个手持钢弩的“灰绿色”身影，正是童军营的孩子们！他们眼神冰冷，手中的弩箭稳稳地指着两人要害。为首的正是“耗子”，他旁边站着一个眼神锐利如鹰的少年（绰号“山鹰”）。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山鹰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气。
巴图鲁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弩箭，再看看地上痛苦呻吟的同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猛地一咬牙，手伸向怀里！
“放箭！”山鹰毫不犹豫地下令！
“咻咻咻——！”
十几支弩箭瞬间攒射！巴图鲁的手刚摸到怀里，就被数支弩箭贯穿！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仰面栽倒，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刀疤脸也身中数箭，当场毙命。
战斗结束得干净利落，前后不过几个呼吸。
老猫叼着草茎，慢悠悠地从后面走出来，踢了踢巴图鲁的尸体：“啧，说了别打草惊蛇，你们这帮小崽子，下手也太快了！好歹留个活口问问话啊！”
耗子撇撇嘴：“猫叔，他手往怀里掏，肯定是要放信号或者毁东西！山鹰哥做得对！”
山鹰没说话，走到巴图鲁尸体旁，用脚踢开他僵硬的手臂，从他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岛屿地形草图，标注了几个可疑点（都是外围伪装工事），还有一份用满文写的密信。
“这是什么？”耗子凑过来看，满纸的“蝌蚪文”让他一头雾水。
老猫接过密信，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是建奴的密报！用的是……辽东军塘报的密码！”
“辽东军塘报？”山鹰眉头紧锁，“咱们的密码，怎么会在建奴手里？”
老猫眼神凝重：“这说明……辽东军中，有内鬼！而且位置不低！快！把尸体处理掉！这信和地图，立刻封存，用最快的船，连同尸体一起，秘密送往京城！交给李若琏李大人！记住，沿途不得让任何人经手！这是捅破天的大事！”
京城，信王府。
朱由检刚刚处理完徐光启送来的、关于松江府“水力纺纱”利弊的奏疏副本（徐光启已开始联络开明士绅造势），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松江那边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徐、顾两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上的风波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方正化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管：“殿下，舟山岛，八百里加急密报！”
朱由检精神一振，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打开。里面是李若琏的密报，详细描述了“磐石岛”遭遇后金细作潜入、童军营成功狙杀、并缴获密信和地图的过程。重点标注了：密信使用辽东军通报密码书写，指向军中有高级内奸！
朱由检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锋。
【辽东军中……有内鬼！而且能接触到塘报密码这种核心机密！】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后金对“磐石岛”的觊觎在他意料之中，但内鬼的存在，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这比松江府的商业纠纷，要致命百倍！辽东防线，关乎国运！若军中高层被渗透，后果不堪设想！
“方正化！”
“奴婢在！”
“立刻传李若琏！让他放下手头所有事情，马上来见我！要快！”朱由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杀意，“还有，让宋应星那边，暂停所有非核心项目！集中力量，给我弄出几种……嗯……专门对付细作和叛徒的‘小玩意儿’！要隐蔽，要致命！”
方正化心中一凛，知道殿下动了真怒，不敢怠慢：“奴婢遵旨！”
李若琏很快赶到，风尘仆仆。他显然也收到了舟山的消息，脸色铁青。
“若琏，你怎么看？”朱由检将密报递给他。
李若琏快速扫过，眼中寒光爆射：“殿下！此獠不除，辽东危矣！甚至……磐石岛的秘密也难保！臣请命，亲赴辽东，彻查此事！挖出这只蛀虫！”
朱由检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你不能去。你是锦衣卫指挥使，目标太大。辽东现在是袁崇焕的地盘，此人……心思难测。你贸然前去，容易打草惊蛇。”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辽东的位置：“我们手里有密码本，有那封密信……这就是线索！李若琏，你立刻动用我们在辽东的所有暗线！特别是那些被我们秘密资助、安插进去的‘种子’！让他们暗中排查，近期有哪些将领接触过探报密码，或者……行为异常！重点查宁远、锦州、大凌河堡这几个关键军镇！”
“是！”李若琏肃然领命。
“另外，”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让舟山那边，把细作的尸体处理干净，但脑袋……给我硝制好了！连同那封密信的抄件（隐去密码部分），想办法……送到宁远前线！送给袁崇焕！”
李若琏一愣：“送给袁崇焕？殿下，这是……”
“告诉他！”朱由检的声音冰冷，“建奴的细作，已经摸到了我大明腹地！连他袁督师麾下的密码都被人窃取了！问问他，他这个辽东巡抚，是怎么当的！这辽东的篱笆，还扎不扎得紧！”
李若琏恍然大悟，这是借刀杀人，敲山震虎！用奸奴细作的人头和铁证，去敲打袁崇焕！逼他要么自己动手清理门户，要么……就暴露更多问题！
“臣明白了！这就去办！”李若琏眼中闪过一丝钦佩，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内，朱由检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松江府的麻烦还未解决，辽东又爆出内鬼……这大明的江山，当真是千疮百孔！
他拿起桌上那匹来自松江的“沈记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匹柔韧细密，代表着新生与希望。而北方，却弥漫着背叛与杀戮的阴霾。
【袁崇焕……你到底是国之栋梁，还是……养寇自重的枭雄？】
朱由检的眼神深邃如寒潭。
【这颗人头送过去，你会如何应对？我很期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