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苏文渊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了。
墨家的气息。
绝不会错。
自他亲手抄录《墨子》,并将其完整地传授给石清浅之后,他对这种根植于墨家学派灵魂深处的独特气息,早已熟悉到了骨子里。
那不仅仅是长期接触机关零件,而沾染上的机油与金属的味道。
更是一种由“兼爱”、“非攻”、“尚同”、“尚贤”等核心思想,经过长年累月的身体力行,而沉淀下来的,独特的墨家道的印记!
眼前这个看似落魄不堪,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人。其灵魂深处那盏代表着墨家传承的孤灯,虽然微弱,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
苏文渊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想不明白。
据他所知,当今的墨家,虽不如儒、道两家那般,势大滔天,但也绝非什么落魄的流派。恰恰相反,在当今圣上,锐意革新,重视军工的大背景之下,以机关术冠绝天下的墨家,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发展时期。
其当代钜子,也就是墨璃的父亲,更是身居高位,常驻京城,深受皇恩。
那么——
眼前这位看起来,明显是墨家传人的老人,为何会流落到这大奉国境之外的三不管地带?而且还以如此落魄潦倒的方式,贩卖一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古物?
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的脑海。
他瞬间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比起去那人多口杂的酒馆里大海捞针般地,搜集那些真假难辨的流言。
眼前这个神秘的墨家传人,或许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突破口。
“方大哥,”他不动声色地对着身旁,正一脸警惕观察着四周环境的方昭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计划有变。”
“嗯?”方昭云一愣,顺着苏文渊的目光,看向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地摊,眼中充满了疑惑。
他反复打量了那个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人,半天也没看出,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然而出于对苏文渊近乎于盲目的信任,他没有多问一个字。
“听你安排。”他沉声答道。
苏文渊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略显风尘的灰色劲装,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好奇,又带着几分书生气的微笑,缓缓地朝着那个地摊走了过去。
方昭云则如同一个最忠诚的护卫,落后他半步,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他那看似放松的身体,实则早已将《不动明王经》的功法,运转到了极致,随时都能爆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苏文渊走到地摊前,缓缓蹲下身子。
他没有去看那个老人,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地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商品之上。
正如他远远看去时一样。
这里的东西,杂乱无章。
有几块看起来像是从某种巨兽身上剥落下来,布满了奇异纹路的骨片。
有几颗色泽暗淡,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不知名矿石。
更多的则是一些早已锈迹斑斑,甚至都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机关零件。
任何一个正常的买家,恐怕都不会对这些东西产生丝毫的兴趣。
然而在苏文渊的心眼之中。
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废品,其内部却都残留着一种极其精巧,而又充满了逻辑美感的构造痕迹。
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枚约莫巴掌大小,通体由青铜打造,形状极其古怪的齿轮之上。
那齿轮的边缘,并非常见的平直或圆弧。
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如同波浪般的曲线。
他伸出手,将那枚齿轮轻轻地拈了起来,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然后他仿佛是无意间,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呢喃道:
“奇哉……”
“此物之规,竟非当世流行的正圆之法。其轮齿之矩,更似暗合上古墨家典籍之中,所记载的天衡之理……”
“老丈,”他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个始终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了的老人,用一种充满了求知欲的语气,虚心请教道,“晚辈初学机关之术,眼拙识浅。敢问此等神乎其技的造物,究竟是何用途?”
他没有直接点破对方的身份。
而是用只有真正的墨家传人,才能听得懂的行话,作为试探。
规与矩在墨家机关术中,并非单指规矩,而是代表着一整套关于标准与法则的核心理论。
而天衡之理,更是上古墨家在研究天体运行与机械传动之时,所提出的一种极其深奥,早已失传了的顶级设计构想!
果然——
就在苏文渊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
那名一直如同入定老僧般,一动不动的老人,那隐藏在凌乱的白发之下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一双原本浑浊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翳的眼睛,此刻竟如同被擦去了尘埃的绝世宝玉般,迸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璀璨精光。
那目光不再衰老。
不再落魄。
而是充满了一种洞悉世事的智慧,与一种经历了无尽风霜的沧桑。
他死死地盯着苏文渊那张年轻,而又充满了真诚的脸。
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彻底看穿。
良久。
他那干裂的嘴唇,才缓缓张开,发出了如同两块砂纸,在相互摩擦般的沙哑声音:
“不过是些前人留下的无用之物罢了。”
“公子看错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用一种更加滴水不漏的方式,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苏文渊闻言,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
反而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
而是将手中的那枚齿轮,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随即,他缓缓站起身,对着老人再次郑重地一揖及地。
这一次,他没有再谈机关。
而是用一种充满了敬意的语气,缓缓地吟诵出了一句出自《墨子·尚贤》篇的核心箴言:
“天下从事者,不可以无法仪。无法仪而其事能成者,无有也。……”
“晚辈,受教了。”
说完,他便不再有丝毫的停留,转身便欲带着方昭云离开。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已足够。
剩下的便看对方,如何抉择了。
果然——
就在他,刚刚转过身的瞬间。
那个沙哑的,仿佛能割破人耳膜的声音,再次从他的身后,幽幽地响了起来。
“……天黑之后,不要进酒馆。”
“城东,第三座废弃的石塔,顶层。”
“那里,风大。”
“适合,谈道。”
说完,那个老人便再次低下了头,恢复了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苏文渊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带着依旧满头雾水的方昭云,头也不回地汇入了那喧闹的人潮之中。
……
两人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暂时住了下来。
一进入房间,方昭云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声问道:
“兄弟!那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头?神神叨叨的!你跟他打的那些哑谜,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苏文渊示意他先关好门窗。
然后才压低声音,将自己的猜测与关于墨家的背景,简略地对他说了一遍。
“……所以,我断定此人必是一位隐居于此的墨家高人!”苏文渊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而他之所以会流落于此,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而这份隐情,或许就与这北境之外的某些秘密息息相关。”
“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方昭云听完,目瞪口呆,半晌才消化完这巨大的信息量。
他看着苏文渊,那张依旧平静的脸,心中除了佩服,再无其他。
“那……咱们,晚上真的要去?”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老头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万一是个陷阱……”
“不是陷阱。”苏文渊摇了摇头,语气无比的笃定。
“为何?”
“因为,”苏文渊看向窗外,那即将沉入沙海的血色残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最后那句话,是在提醒我们。”
“天黑之后,不要进酒馆。”
“这说明,那家名为醉龙巢的酒馆,在天黑之后会变成一个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更加危险的是非之地。”
“他是在救我们。”
“一个愿意对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释放善意的人。”
苏渊的声音虽然轻柔,但却透露出无比的坚定:
“其心中那盏名为兼爱的灯火,便未曾熄灭。”
“而且即便是陷阱,我们也有办法,能全身而退。”
“我更愿意相信墨家的传人不会是个心思黑暗的人”
“这样的人……”
“……值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