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等!
永不叙用!
这四个字,像是四座冰冷的墓碑,重重地砸在周正言的心上。
他看着那份被朱笔画上了巨大红叉的试卷,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从心底深处涌起,几乎要冲垮他数十年修持的中庸之道。
他想反驳,想争辩,想将刘德海刚才扣下的那三顶大帽子一一驳斥回去。
他想说,这篇文章的核心,并非抛弃德行,而是将德行落在了安民这个最大的实处。
他想说,儒道之学,若不能经世致用,与空谈何异?
他想说,为国取士,取的正是这种敢于思考、敢于质疑、拥有独立风骨的国士之才,而非只会歌功颂德、唯唯诺诺的奴才。
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德海,是主考官。
在科举的铁律面前,主考官拥有对试卷的最终裁定权。他的评判,就是天理,就是规矩。这是大奉王朝立国数百年来,维护科场秩序的根本,不容动摇。
周正言可以不服,但他无法公然对抗这个规则。
他看着刘德海那张挂着秉公办理威严表情的脸,心中困惑与挣扎反复徘徊。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是自己的学问还不到家,无法理解刘县尊更高层次的考量?
他认识刘德海近十年,这位上官,有时过于圆滑,甚至有些市侩,但在他治下,青河县的田税屡创新高,水利工程也修得有模有样,在郡城的考评中,一直名列前茅。在周正言的认知里,刘德海或许不是一个纯粹的君子,但绝对算得上是一位能臣。
一位能臣,为何要如此决绝地,扼杀一个显而易见的天才?
是因为这篇文章的思想,真的触及了儒道正统的禁忌?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周正言的心,乱了。他那颗坚如磐石的文胆,在这一刻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缓缓地躬下身,声音嘶哑地说道:“下官……失态了。一切,全凭县尊大人定夺。”
他选择了暂时的退让,并非屈服,而是因为他需要时间,去思考,去求证。
刘德海很满意周正言的识时务。他就是要用这种最直接、最强势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权威,碾碎所有不和谐的声音。
他拿起那份被判为“劣等”的试卷,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准备将其扔进废卷的箩筐。让这篇惊艳了他,也冒犯了他的文章,彻底尘封。
就在他的手,即将松开的那一瞬间——
“且慢。”
一个温和,却又带着久居上位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至公堂内响了起来。
这个声音,仿佛不是从门口传来,也不是从任何一个角落发出,而是直接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清晰地响起。
堂上所有的人,包括刘德海在内,都是浑身一震!
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外人进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环顾。
只见在至公堂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旬年纪,面容儒雅,气质温润如玉,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随意地负手而立。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官威,也没有任何咄咄逼人的气势,整个人,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画,与周围这充满了官场肃杀之气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和谐地存在着。
此人正是三天前,在酒楼上,遥遥感应到苏文渊引动文曲星的那位神秘儒士。
刘德海的瞳孔,在看到此人的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脸上的从容与得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震惊与一丝……深深的惶恐。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主考官的座位上冲了下来,一路小跑到那青衣男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下……下官青河县刘德海,不知……不知简学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简学士?
这个称呼,让在场的所有考官,包括心乱如麻的周正言在内,都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在大奉王朝,能被称为学士的,只有一处——翰林院!
而翰林院的学士,最低也是从四品的官阶。这等人物,怎么会出现在青河县这个小小的县试考场上?
青衣男子,也就是简随云,微笑着虚扶了一下,一股柔和的力量便让刘德海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这股力量,温润平和,却又浩瀚如海,让刘德海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是……第五境齐家,为大儒境的标志——“仁风化雨”。一念之间,便能以自身之道,影响一方天地,安抚或压制他人之心神,远非他这种还在君子境门槛徘徊的儒修可比。
“刘县尊不必多礼。”简随云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只是四处游学,恰好路过青河,听闻今日县试,文风鼎盛,便想来感受一二。不请自来,倒是我冒昧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刘德海的后背,再次被冷汗浸湿。
游学?那何时到来的青河县?
这种人物,往往都是京城白鹿书院里的顶尖存在。白鹿书院,乃是大奉第一儒道圣地,其中大儒林立,甚至有几位亚圣、半圣级别的人物坐镇,其地位超然,有时连皇权都需礼让三分。
一想到自己刚才那番专横的举动,甚至之前的行为,可能已经完全落入了这位大儒的眼中,刘德海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大……大学士言重了。您能莅临指导,是我青河县天大的荣幸!”刘德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简随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目光,扫过整个至公堂,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刘德海手中那份,被画上了巨大红叉的试卷上。
“刘县尊,”他看似随意地问道,“若我没看错,你手中这份卷子,似乎……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刘德海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回……回大学士的话。”刘德海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此篇文章,文采尚可,但其立意,曲解经义,宣扬法家霸道,有悖于我儒家德治之本。下官……下官也是为了维护考场风纪,才……才将其判为劣等。”
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哦?是吗?”简随云的眼中,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可否……让本官,也拜读一下这篇异端邪说?”
刘德海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他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地,将那份试卷,呈了上去。
简随云接过试卷。
他没有立刻览阅,而是先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字迹。
“颜筋柳骨,铁画银钩……好字!”他点了点头,不由自主赞了一下。
然后,他的目光,才缓缓地落在了文章的内容上。
整个至公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简随云的脸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周正言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既希望这位大人物能为这篇文章正名,又隐隐担心,这篇文章的思想,是否真的太过激进,连大儒也无法接受。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
简随云读得很慢,很仔细。
他的脸上,一直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
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的眼底深处,便会发现,那里正掀起着何等壮阔的波澜.
从破题的石破天惊,到承题的巧妙转圜,再到起讲的宏大格局……
当他读到“论迹不论心,论心世无完人”时,他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都忍不住,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好。好一个“论迹不论心”!
此等见识,此等魄力,早已超脱了寻常儒生的窠臼,直指治国理政之根本。
这哪里是什么异端邪说?
这分明是……圣人之言的雏形。
他读完最后一个字,良久,良久,才抬起头,看向早已面如死灰的刘德海,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刘县尊,你在青河,为官几年了?”
“回……回大学士,快……快十年了。”
“十年……”简随云点了点头,他拿起桌上那支被刘德海用过的朱笔,蘸了蘸墨。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提起笔,在那份试卷上,那个巨大而刺眼的红叉之上,画下了一个更加巨大,更加鲜红的……圆圈。
落笔——简随云评
这个圆圈,在评卷中代表着最高等级的赞誉——天圈。意味着此文,可为一州一府之冠!
做完这一切,他将笔放下,淡淡地说道:
“此卷,本官以为,当为本场县试……榜首。”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温和,但在刘德海的耳中却如九天惊雷一般。
“后续的考试,照常进行。本官也要看看,这位考生,在‘琴棋书画’这些杂学上,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至于评卷之事……”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考官,落在了激动的浑身颤抖,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周正言身上。
“就由周教谕,全权负责吧。刘县尊,你毕竟是主考官,事务繁忙,这些小事,就不必亲力亲为了。”
简随云的话,说得极其温和,却蕴含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他没有直接斥责刘德海,甚至还为他找了台阶下。
但这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刘德海感到屈辱和恐惧。
这位大人物,恐怕已经对他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