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5日的深圳,太阳刚爬过龙岗工业区的铁皮屋顶,就把空气烤得像口沸腾的铁锅。
我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站在厂门口,指腹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纸边,能清晰地摸到里面钞票折出的棱角——那是我熬了三十个夜班换来的工资,426元。
车间的铁门在身后“哐当”关上,夜班的疲惫还像铅块一样坠在骨头里,可掌心的热度却顺着胳膊往脑门上冲。
记得刚来时,潘鹏说“迪克厂的工资卡比脸还干净”,我还不信。
直到看见工资条上密密麻麻的扣款项:住宿费50,水电费28,还有一笔“物料损耗”扣了16。
最后实发金额那栏,“426”三个数字挤在框里,像三颗倔强的种子。
“发了?”孟浩然叼着根烟走过来,他的工资条捏在手里,边角卷得像朵花。
“我比你多12块,不爱洗澡,水电费用的少。”他自嘲的笑着。
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烟灰落在我工装裤上,“走,请你吃炒粉。”
路口的早餐摊飘着猪油香,阿婆的铁锅“滋啦”作响,米粉裹着鸡蛋在油里翻卷。
我把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内兜,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钞票随着心跳轻轻起伏。
这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挣来的钱,比当年考上大学时父亲塞给我的红包还让人心慌。
那红包里的钱带着父母的期望,这信封里的,却沾着我的汗,我的血,还有机器齿轮碾过的痕迹。
“想啥呢?”孟浩然把一双筷子塞给我,“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我摇摇头,夹起一筷子炒粉,热气熏得眼睛发酸。
想起出发来深圳的前一晚,母亲在灯下给我缝内兜,针脚歪歪扭扭,她说“把钱贴身放,别让人偷了”。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明明灭灭,最后憋出句“累了就回家,家里有地”。
那时我还嫌他们啰嗦,现在才明白,这内兜里藏着的不只是钱,还有沉甸甸的牵挂。
回到宿舍,我翻出带来的笔记本——那是个本子陪了我四年,封面印着褪色的天安门。
笔尖悬在纸上半天,墨水滴在“2002年7月5日”那行字旁边,晕出个小小的黑点。
我想起刚进车间那天,冯力那个嚣张样,说“新来的,先他妈学会学会擦机器”。
想起第一次熬夜,眼皮黏得像涂了胶水,孟浩然偷偷塞给我颗薄荷糖。
想起杨桃给我的创可贴,蓝白相间的包装,现在还压在枕头底下。
这些碎片在脑子里转了又转,最后落在笔尖,变成一行字:“起点,希望是开始的第一步,2002年7月5日于深圳龙岗”。
写完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纸页太薄,笔尖用力过猛,背面透出浅浅的印子,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还写日记?”
潘鹏端着脸盆进来,毛巾搭在肩上,水滴顺着他黝黑的脖子往下淌。
“发了工资不寄点回家?”
我把笔记本合上,突然想起什么,抓过信封数了数,抽出三张100的,剩下的126块塞进钱包。“帮我看看,邮局在哪?”
潘鹏咧嘴笑了:“算你有良心。出了厂门往左拐,第三个路口就是,我陪你去。”
邮局里人不多,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起地上的纸屑。
我趴在柜台上填汇款单,钢笔在“收款人”那栏顿了顿,写上“父亲 收”。
汇款金额填“300”时,笔尖在纸上洇了个小坑。
这300块,够家里买两袋化肥,够母亲买点肉改善下生活,够父亲买条好点的烟,不用再抽自己卷的旱烟。
“地址别忘了写清楚。”潘鹏在旁边提醒,他手里捏着张汇款单,金额栏也填着“300”,收款人是“妻子”。
我把地址一笔一划写上去,每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思念刻进纸里。
柜台里的阿姨把钱收进去,“啪”地盖上邮戳,蓝色的印记落在日期上,像给这300块盖了个通往家的印章。
走出邮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潘鹏突然叹了口气:“我出来三年,每年就寄回去这点钱,家里俩娃上学,老娘看病,哪都要钱。”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半包烟,“有时候觉得挺窝囊的,在外面累死累活,还是填不满家里的窟窿。”
我想起父亲的背,这些年越来越驼,像座被压弯的桥。
他总说“我没事”,可每次我打电话回去,都能听见母亲在旁边偷偷哭。
那时我还在学校里混日子,逃课去录像厅,压马路,从来没想过父亲的汗珠子摔在地上,要碎成多少瓣才能换来我的学费。
“会好的。”我拍了拍潘鹏的肩膀,这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回厂的路上,路过一家百货店,玻璃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剃须刀。
我盯着那个最便宜的款式看了很久,塑料外壳,标价25块。
父亲用了一辈子刀片,每次刮胡子都弄得下巴通红,有时候还会割出血。
“想买就买呗。”
孟浩然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装着两罐啤酒。
“剩下的钱留着干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把剃须刀攥在手里时,塑料壳硌得手心发痒,像握着个滚烫的承诺。
剩下的1块钱,买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是母亲爱吃的那种。
晚上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我把那剩下的100元摊开在被子上,还需那25块的剃须刀,1块钱的糖。
月光从铁窗钻进来,照在墙上,泛着冷冷的光。
德林在对面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是又梦见回家了吧。
我摸出笔记本,借着月光又看了看那行字。
“起点”——这两个字突然变得很重,像车间里的机床,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也能锻造出想要的形状。
426块,在深圳这座城市里,不够买半双耐克鞋,不够吃一顿像样的饭,可对我来说,却是从“儿子”到“男人”的第一步。
想起刚来时,总觉得这车间像座监狱,机器是狱卒,冯力是看守,我们这些工人,不过是戴着镣铐跳舞的囚徒。
可现在握着这100块钱,突然觉得这铁架床没那么硬了,机油味没那么难闻了,连冯力那张横肉脸,好像也没那么可憎了。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伸手要钱的学生了。
我能靠自己的手挣来钱,能给家里寄去生活费,能给父亲买把像样的剃须刀,能给母亲带颗她爱吃的糖。
这些事很小,小到不值一提,可对我来说,却是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站稳了脚跟。
第一次转白班,时差似乎没有倒过来,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一大早来到车间,就遇到了杨桃。
“早。”我跟她打招呼。
她抬起头,笑了笑:“发工资了?”
“嗯。”我摸了摸内兜,那里还留着汇款单的存根,“寄了点回家。”
“挺好的。”她低下头继续干活,声音轻轻的,“我也寄了,给我弟交学费。”
机器又开始轰鸣,震得地面都在抖。
我坐在自己的工位前,机床金属手柄的凉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
我看见冯力从车间门口经过,低着头,没像往常那样四处找茬。
王浩跟在他后面,溜须拍马的样子,看得人牙痒痒。
可我突然不恨他们了,就像不恨这台嗡嗡作响的机器一样——它们是障碍,也是磨刀石,能把人的骨头磨得更硬,把心炼得更热。
下班时,太阳已经余晖已快散尽,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我和孟浩然、潘鹏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三条正在生长的树。
远处的高楼大厦闪着光,近处的出租屋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可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揣着沉甸甸的希望,一步一步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