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野狼洼。
名字带着北地特有的荒蛮与肃杀。
连绵的丘陵如同匍匐的巨兽,植被稀疏,裸露的黄土被风蚀出千沟万壑。
韩通勒住战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眺望着远方叛军联营掀起的滚滚烟尘。
他左臂的箭伤尚未痊愈,动作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阵地上的旗帜。
身旁,张永德眯着眼,手指在鞍桥上轻轻敲击,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刘延祚这厮,学乖了。”
韩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连日鏖战的疲惫。
“深沟高垒,仗着那些不怕死的药人,跟咱们耗上了。”
他们转为守势已有数日,依托有利地形,构筑了坚固的营垒。
刘延祚的叛军主力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击退。
但叛军阵营中那些身着黑衣、眼神空洞、动作迅猛且不畏伤痛死亡的“药人”死士,依旧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陈军士卒心头。
与这些怪物交手,伤亡比率高得令人心痛。
即便是韩通、张永德这样的宿将,也感到棘手无比。
“耗,我们耗得起。”
张永德语气平静。
“陛下已稳定汴梁,正挥师北上。”
“我们只要钉在这里,不让刘延祚南下一步,就是大功一件。”
话虽如此,但军中低迷的士气,却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眼睁睁看着同袍被那些形同鬼魅的药人撕碎,而自己的刀枪往往需要数次重击才能将其放倒,这种心理压力,足以压垮许多新兵。
“报——!”
一骑快马从营垒后方疾驰而来,溅起漫天黄尘。
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铜管。
“韩帅!张帅!汴梁六百里加急!靖安侯密件,并有工部加送物资一批,言明交由二位元帅亲启、亲验!”
韩通与张永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与期待。
钱贵的密件?
还有工部加送的东西?
韩通接过铜管,验看火漆无误后,用力拧开,取出一卷薄绢。
张永德则挥手让亲兵将后方运送来的几个沉重木箱抬了上来。
韩通飞速浏览着绢书上的内容,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慢慢舒展,最后,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好!好一个钱子厚!”
他忍不住低喝一声,将绢书递给张永德。
“汴梁城下的耗子窝,被他端掉了一个大的!连宫里那只最大的‘寒鸦’也揪出来,毙了!”
张永德接过一看,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动容。
“雷霆手段,肃清内患,靖安侯当居首功。”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木箱上。
“那么,工部送来的这些……”
两人几乎同时走到木箱前。
亲兵撬开箱盖,里面是厚实的防撞稻草。
拨开稻草,露出一个个只有巴掌大小、造型古朴、表面铭刻着细微符文的青铜圆盘。
圆盘中央,镶嵌着一小片打磨得极薄的、呈现出暗红色的奇异晶体,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与之前赵老蔫送来的、需要多人操作、效果不稳定且易损的大型“扰晶”装置不同,这批新送来的,体积小巧了许多,更像是一种单兵或小队使用的装备。
箱内还有一份简单的使用说明和赵老蔫的亲笔信。
信上言明,此乃“二代扰晶盘”,基于对“势运”与幽能晶矿排斥性的最新理解,结合从北疆缴获的晶矿样本改良而成。
其核心,是那枚用特殊方法处理、蕴含了一丝微末“势运”之力的暗红色晶体(取自汴梁武库中带有王朝正统气息的古老礼器熔铸)。
作用范围小,仅能覆盖方圆十步左右。
持续时间短,全力激发约一炷香。
且同样为一次性消耗品。
但优点在于,启动迅速,只需以内力或气血轻微激发即可。
专为对抗小股铁鸦军死士或“药人”设计。
“赵尚书,真是雪中送炭啊!”
韩通拿起一个“扰晶盘”,入手微温,那暗红色晶体内的暖意,似乎能稍稍驱散一些战场带来的阴寒。
“永德,你觉得如何?”
张永德仔细检查着圆盘上的符文,沉吟道。
“范围虽小,但若运用得当,或可成为撕开敌军锋矢的利刃。”
“刘延祚倚仗的,无非是那些药人作为先锋,摧垮我军阵型。”
“若能在接战瞬间,扰乱这些药人,哪怕只有十息时间……”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跃动的战意。
被动防守,绝非良将所为。
有机会,就要打出去!
“传令!”
韩通猛地转身,声音洪亮。
“挑选军中最为悍勇、身手敏捷者,组成‘破阵营’,每伍配发一面‘扰晶盘’!”
“由本帅亲自统领,明日拂晓,主动出击,敲掉叛军最前沿的那座营寨!”
“张帅,你率主力压阵,伺机而动!”
“韩帅,你的伤……”张永德略有迟疑。
“皮肉小伤,何足挂齿!”
韩通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陛下在汴梁清除内患,钱贵在宫内揪出硕鼠,赵尚书在后方送来利器!”
“我韩通若还不能在河北打开局面,还有何颜面立于这天地之间!”
军令如山。
当夜,一支由五百死士组成的“破阵营”悄然成立。
韩通不顾劝阻,亲自担任主将。
每一名被选中的士卒,都清楚明日之战意味着什么,也明白那面小小铜盘所承载的希望。
没有人退缩。
河北男儿的血性,在连日的憋屈中,早已压抑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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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晓。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为困顿之时。
野狼洼弥漫着冰冷的晨雾。
韩通一马当先,身着玄甲,五百“破阵营”死士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叛军前沿那座最为突出、驻扎了大量药人死士的营寨。
叛军的哨探发现了他们,凄厉的警号声瞬间划破寂静!
营寨内人影攒动,弓弦震动声响起,零星的箭矢开始落下!
“举盾!冲过去!”
韩通暴喝,声音在狭长的洼地中回荡。
“目标寨门!‘扰晶盘’准备!”
五百死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顶着箭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向营寨木墙!
寨门轰然洞开!
数十名眼神空洞、面容扭曲、身上散发着浓烈药味与寒气的黑衣药人,如同出闸的猛兽,嘶吼着迎了上来!
他们动作迅猛,不避刀剑,挥舞着奇形兵刃,直扑陈军阵列最前端!
就是现在!
韩通眼中精光爆射,猛地将内力注入手中的“扰晶盘”!
“激发!”
他嘶声怒吼!
与此同时,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伍长,几乎在同一时间,激发了手中的铜盘!
嗡——!
一阵低沉却清晰的嗡鸣声,仿佛自虚空响起!
以每一个激发的“扰晶盘”为中心,一道无形的、带着微弱暖意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覆盖了方圆十步的范围!
那几十名冲在最前的药人死士,在踏入这无形涟漪的刹那,身形猛地一滞!
他们那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某种维持他们行动的冰冷能量被突然干扰、切断!
动作变得僵硬、不协调!
口中发出的嘶吼,也带上了痛苦与迷茫的味道!
甚至有几个药人,直接抱住了头颅,发出了凄厉的惨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子里炸开了!
有效!
果然有效!
韩通心中狂喜,战意瞬间飙升到顶点!
“杀!”
他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直接将面前一名动作僵直的药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鲜血内脏泼洒而出!
“杀光这些怪物!”
“为了死去的兄弟!”
五百破阵营死士眼见困扰他们多日的噩梦般的敌人,竟然真的被那小小的铜盘克制住了,士气大振!
他们如同猛虎入羊群,刀枪并举,疯狂地砍杀着那些陷入混乱的药人!
效率比之前高了何止数倍!
原本需要数人围攻、付出代价才能解决的药人,现在往往一两刀就能重创甚至毙命!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后续跟进的叛军普通士卒,看到他们倚为干城的药人死士,竟然如同砍瓜切菜般被陈军屠杀,顿时军心大乱,阵脚动摇!
“韩”字大旗,在晨曦微光中,悍然插上了叛军营寨的望楼!
远处高坡上,张永德看到前方战局骤变,毫不犹豫地下令。
“擂鼓!全军压上!”
“支援韩帅!扩大战果!”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声响起!
蓄势已久的陈军主力,如同苏醒的巨龙,从营垒中汹涌而出,向着动摇的叛军阵地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总攻!
刘延祚叛军的前沿营寨,在内外夹击下,迅速土崩瓦解。
残存的药人死士在“扰晶”效果过去后,虽然恢复了部分凶悍,但大势已去,被分割包围,逐一歼灭。
叛军主力被迫后撤十里,才勉强稳住阵脚。
这一战,斩首叛军(包括药人)逾千级,焚毁营寨一座,缴获军械粮草无算。
更重要的是,打破了叛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提振了陈军的士气。
河北战线的僵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重拳,狠狠砸开了一道裂缝!
阳光彻底驱散晨雾,照亮了野狼洼染血的土地。
韩通站在被占领的叛军望楼上,看着脚下欢呼的士卒,以及远方仓皇后撤的叛军旗帜,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他摸了摸怀中那面已经失去光泽、符文碎裂的“扰晶盘”。
“好东西……”
他低声自语。
“就是……太不经用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刘延祚和铁鸦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至少,他们找到了对抗那些怪物的方法。
河北的天,似乎亮了一些。
他抬头,望向南方。
陛下,您看到了吗?
河北,还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