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忘忧草生,泉边风暖
墨老鬼果然带了忘忧草来。不是一束,是满满一竹筐,碧青的草叶上凝着清晨的露水,根须裹着湿润的黑泥,连带着山野间的清新气,一并搬进了灵脉泉边。竹筐边缘被草叶蹭得泛绿,他弯腰提筐时,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却仍是小心翼翼,生怕碰折了一片嫩叶。“这草皮实,沾土就活,不用娇惯。”他蹲在泉眼旁的青石板上,指尖捻起一株草苗,指腹摩挲着纤细的茎秆,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温柔,“墨兰以前总说,这草名字好听,性子更讨喜。不像那些名贵的花草,要松土、施肥、遮阴,它呀,给点阳光雨露,就能自顾自地铺成一片绿,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陈默站在一旁,手里拎着柄小巧的铜铲,是昨日特意从工具房翻出来的,铲头磨得发亮。他见墨老鬼栽得仔细,每株草苗间的距离都量得匀匀的,沿着泉边的石栏根,一圈圈往外排,像是在勾勒什么隐秘的纹路。“你这栽法,倒不像是种花种草,反倒像在布灵脉阵。”他递过铲子,目光落在那些排列整齐的草苗上,灵脉泉边的气息本就清和,经这么一番排布,隐约有淡淡的灵气在草叶间流转,连风都变得柔缓了些。
墨老鬼闻言抬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倒比往日里那副冷硬模样温和了许多,连鬓角的白发都显得柔软了些。“还真让你说着了。”他接过铜铲,在石缝间轻轻挖了个小坑,将草苗稳稳栽进去,再用碎土细细掩住根须,“当年跟着墨兰学过两手粗浅的阵法,她说这样栽,能聚住泉边的灵气。”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指尖蹭过草叶上的露水,“别看这草长得普通,聚起的气最是温和,能安神定绪。夜里要是起夜路过这儿,闻着草香,心里就踏实,不会瞎琢磨那些糟心事。”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陶瓮碰撞的轻响。阿虎举着个粗陶瓮,大步流星地跑过来,瓮口用软木塞封着,却仍有清冽的酒香丝丝缕缕飘出来,混着青梅的酸甜气,在暖风中散开。“陈默哥,墨老叔!”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沁着薄汗,脸上却笑开了花,“张老爹酿的青梅酒成了!他说这泉边新栽了草,得浇点‘灵水’助助兴,保准长得旺!”说着,他就要掀开木塞,往泉边的空地上倒。
“慢着!”墨老鬼连忙伸手拦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新酿的青梅酒性子烈,里头还带着酒曲的燥气,直接浇下去,草苗的根须该被烧坏了。”他转身走到泉眼边,拿起一旁的木瓢,舀了满满一瓢灵脉泉的水,泉水清透,映着头顶的天光,还泛着细碎的银光。他将水缓缓倒进陶瓮里,晃了晃,直到酒香淡了些,才接过阿虎手里的瓮,弯腰往草根处细细浇了些。水珠顺着草茎滑进土里,带着淡淡的酒香,却又不失泉水的清润。“这样才好,带点酒气添点活气,又不伤根。”
阿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还是老叔懂行,我就想着热闹,倒差点办了坏事。”他蹲下身,凑到草苗前仔细看,见叶片上的露水还挂着,草茎挺得笔直,才松了口气,顺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枯叶,丢到一旁的竹筐里。
午后的太阳渐渐爬到头顶,暖烘烘的光洒下来,落在石栏上,落在草叶上,落在墨老鬼的发顶。灵脉泉的水汩汩地冒,泛起细碎的水花,将阳光泡得暖洋洋的。那些刚栽下的忘忧草,像是被这暖意唤醒了,原本微微蜷缩的叶片,慢慢舒展开来,嫩绿色的叶尖向上翘起,像极了人伸懒腰时舒展的模样。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院外桃花的香气,拂过草叶,引得叶片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墨老鬼坐在石栏上,背脊微微佝偻着,双手撑在身后的石板上,目光落在泉眼的水波里。水面映着草苗的影子,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像是一幅流动的画。他忽然轻轻哼起一段调子,咿咿呀呀的,调子很老,带着点江南小调的婉转,又掺着几分说不清的怅然,在暖风中慢慢散开。
陈默站在他身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从未听过这段曲子,却觉得莫名熟悉,像是小时候在灵脉馆后院,听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们哼唱过的歌谣,温和、舒缓,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安宁。阳光落在他的侧脸,将他眼底的神色映得柔和,他看着墨老鬼的侧脸,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在光下泛着银辉,忽然觉得,此刻的墨老鬼,不再是那个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的老者,更像是一个在回忆里温柔停泊的归人。
“这是墨兰教我的。”墨老鬼察觉到他的目光,停下哼唱,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轻柔,“她说,等忘忧草开了花,淡紫色的小花开满一圈,就得配着这调子才对味。”他顿了顿,抬手摸向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旧木簪。簪子是普通的桃木做的,颜色已经变得深沉,泛着温润的包浆,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兰花,花瓣的纹路刻得细致,虽然朴素,却透着几分巧思。“这是当年给她做的,打磨了半个月,本想等她生辰那天送出去,结果……”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簪头的兰花,指腹蹭过那些细微的纹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像是被风吹散了,再也说不出口。
陈默看着那支木簪,看着墨老鬼眼底深藏的怅然,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涩。他知道墨老鬼心里的遗憾,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没能送出的礼物,没能完成的约定,像一根细刺,埋在心里许多年。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等这忘忧草开花了,咱们就在这泉边办个小宴吧。请张老爹、秦长老,还有馆里的老伙计们都来,让他们也尝尝张老爹的青梅酒,再听你唱完整首歌。”
墨老鬼愣了愣,转头看向陈默,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像是有星光落了进来,渐渐亮了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都染上了暖意。他定定地看了陈默许久,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好啊。”他低头,将那支旧木簪轻轻插进泉边的泥土里,簪头朝上,那朵小小的木兰花,正对着那些新栽的忘忧草,像是在静静守候。“让它也等着,等着花开。”
风又起了,比刚才更柔,带着青梅酒的淡香,带着忘忧草的清新,带着灵脉泉的湿润。新栽的忘忧草在风里轻轻摇晃,叶片舒展,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应了声好。泉眼的水依旧汩汩地冒,水花溅起,落在草叶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意,是阳光的味道,是草木的味道,也是岁月里那些未曾言说的温柔,在这一刻,悄悄漾开。
阿虎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到了院门口,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那半瓮青梅酒,没有上前打扰。他看着泉边的两人,看着那些在暖风中摇晃的忘忧草,忽然觉得,这午后的时光,慢得像一首温柔的歌。他摸了摸鼻子,偷偷笑了,心里想着,等草开花的时候,一定要多搬几张桌子来,再让张老爹多酿几瓮青梅酒,到时候热热闹闹的,墨老叔一定能唱完那首歌。
阳光渐渐西斜,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与那些草苗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墨老鬼依旧坐在石栏上,目光落在那支木簪和忘忧草上,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再说话,却像是已经卸下了千斤重担。陈默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院墙上的桃花,风拂过他的衣角,带着暖意。阿虎靠在门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的陶瓮轻轻晃着,酒香漫得更远了。
几只蜜蜂被香气引来,在草叶间嗡嗡地飞,偶尔停在草尖上,像是在与新栽的忘忧草打招呼。灵脉泉的水波里,草影、簪影、人影,都晃成了一片温柔的模糊,唯有那暖烘烘的阳光,依旧静静地洒着,将这泉边的一切,都裹进了一片安宁的暖意里。忘忧草的叶片愈发舒展,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花开的那一天,等待着那场迟了许多年的约定,在暖风里,缓缓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