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自漩涡深处睁开的巨眼，冰冷、漠然，仿佛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审判之眸，不带丝毫情感，只有纯粹的、对万物终焉的渴望。魔神意志尚未完全降临，仅仅是其目光的扫视，便让整个青云山脉的空间凝固，时间也仿佛变得粘稠迟缓。无论是魔宫修士还是正道弟子，都在这一刻感到神魂战栗，体内运转的法力真元如同坠入冰窖，晦涩难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完了…”有青云弟子面色惨白，手中的长剑几乎握持不住，喃喃低语中充满了绝望。
“阿弥陀佛…”了尘禅师低宣佛号，周身佛光在魔神意志的压迫下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眼神依旧坚定，只是那坚定深处，也难免染上了一丝悲悯与无奈。
玄阳子、凌虚子等人亦是面色铁青，他们能感觉到，那漩涡之后的存在，其力量层次已经超越了此界极限，绝非他们所能抗衡。董天宝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要将整个世间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哈哈哈！看到了吗？君宝！这就是我追求的力量！超越凡俗，凌驾众生！在真正的神魔面前，你的太极，你的道，不过是蝼蚁的挣扎！”董天宝状若疯魔，燃烧本命魔元让他七窍中都渗出了黑色的血液，气息狂暴而不稳定，但他眼中的疯狂与得意却达到了顶点。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毁灭、带来绝望的感觉。
张君宝对董天宝的狂言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越过猖狂的董天宝，越过那令人窒息的魔神之眼，牢牢锁定在那道正从空中无力坠落的身影——小冬瓜。
她周身燃烧的星辰之光已然彻底熄灭，那琉璃星神般的身躯重新变得凝实，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生命的气息如同退潮般飞速流逝，轻盈得如同折断翅膀的蝶，朝着冰冷的大地坠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呼喊，没有撕心裂肺的咆哮。张君宝只觉得胸口某处，随着那道坠落的身影，一同碎裂了，化为无尽的空洞与冰冷的刺痛。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从少年时的嬉笑打闹，到后来的生死相依，再到如今，她为了他，为了他们心中的“道”，毅然点燃了自己，化作那一道破开混沌的决绝星芒……
悲吗？痛吗？恨吗？
有的。
但那极致的悲痛与愤怒，并未让他失控，反而像是一股冰冷的清流，冲刷过他因激战而躁动的心神，洗涤了他因执着于胜负而蒙尘的道心。
“执着于胜负，是争；执着于生死，是惧；执着于道魔，是分别心……”张君宝的心中，仿佛有一层层的枷锁在崩断，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黑暗中孕育的第一缕光，悄然滋生。
他想起了师父曾说过的话：“道法自然。”
何为自然？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是自然。
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亦是自然。
乃至星辰生灭，宇宙轮回，无不是自然。
太极之道，阴阳流转，动静相宜，其核心，不正是这“自然”二字吗？强行划分阴阳，界定动静，执着于化解与承载，本身就已落了下乘，背离了“自然”的本意。
他之前所施展的“太极归元”，“返本还源”，虽已触及无极之境，但潜意识里，依旧是为了“对抗”董天宝的混沌，为了“守护”身后的宗门与她。心有挂碍，便有滞涩，便有极限。
而现在，看着小冬瓜的坠落，感受着那弥漫天地的魔神威压，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在他心间弥漫开来。
守护不了，便不守护了吗？
对抗不了，便不对抗了吗？
不。
而是……因自然之心去守护，以无为之念去对抗。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有沸腾的战意，不再有刻骨的悲伤，甚至不再有对董天宝的愤怒，对魔神的忌惮。只剩下一种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一种映照万物却不为所动的通透。
他体内那原本因力量透支而近乎枯竭的太极道基，在这奇异的平静中，并未恢复磅礴的力量，反而开始……自我瓦解！
不是崩溃，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化道”。构成道基的无数阴阳道纹、符文箓咒，如同冰雪消融，回归为最原始、最本初的一点灵光——那是对“道”最纯粹的理解与热爱，是源自生命本真的“一点心灯”。
与此同时，他不再去看那坠落的漩涡，不再去管疯狂叫嚣的董天宝，甚至不再刻意维持自身的站立。他就那样，顺着内心的牵引，如同一片羽毛，自然而然地朝着小冬瓜坠落的方向，一步踏出。
这一步，玄奥至极。仿佛踩在了大道的脉络之上，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魔神意志的威压封锁，下一刻，他便已出现在半空，轻柔地，将那道坠落的身影接入怀中。
小冬瓜的身体轻得吓人，气息微弱如同游丝，眉心处那自我献祭留下的印记触目惊心。张君宝低头看着她苍白却依旧恬静的容颜，眼中那古井无波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温柔的涟漪。
他没有试图输入真元救治，因为他知道，那星辰燃躯的秘法，燃烧的是本源，是道基，是神魂，非药石能救，非真元可续。
他只是轻轻抱着她，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而就在他接住小冬瓜的刹那，他体内那彻底“化道”的灵光，那“一点心灯”，仿佛受到了某种纯净至极的牺牲之意的滋养，骤然亮了！
不是光芒万丈，而是如同晨曦微露，如同暗室烛火，柔和，温暖，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穿透力。
这光，并非源自任何已知的天地灵气，也非阴阳二气，混沌魔力，它仿佛源自张君宝的生命本身，源自他那颗历经悲欢离合、看透执着分别后，回归本真的“道心”！
心灯之光，初时只笼罩他与小冬瓜周身方寸之地。
然而，就是这方寸之地的光芒，却仿佛拥有着不可思议的伟力。
那弥漫天地、令万物凝滞的魔神威压，在触碰到这柔和的心灯光芒时，竟如同冰雪遇阳，无声无息地消融、退散！那漩涡中冰冷的魔神之眼，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疑惑，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怎么回事？！”董天宝脸上的疯狂笑容僵住了。他感觉到自己以本命魔元为引、好不容易沟通降临的魔神意志，竟在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前，产生了退缩之意！这怎么可能？！
“装神弄鬼！给我死！”董天宝无法接受这种变数，他不顾重伤，强行催动残余的所有混沌魔力，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漆黑指芒，蕴含着洞穿虚空、灭绝生机的力量，撕裂空间，直射张君宝的后心！
这一指，是他此刻所能发出的最强一击，誓要将这诡异的平静与光芒彻底粉碎！
指芒迅疾如电，瞬间便已至张君宝身后。
然而，张君宝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冬瓜。
就在那毁灭指芒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他周身那柔和的心灯光芒，只是微微荡漾了一下。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那道足以轻易灭杀化神境修士的混沌指芒，在触碰到心灯的微光时，竟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不是被抵挡，不是被化解，而是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无招？”凌虚子瞪大了眼睛，身为剑修，他对“招意”最为敏感，但他从张君宝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招意，任何法力波动，只有那一片平和到极致，却也神秘到极致的“自然”。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了尘禅师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他竟在此时，堪破了‘我执’？此光非力，乃心之光，道之显化！”
董天宝彻底呆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崩溃：“不可能！这是什么妖法？！我的混沌之力，魔神之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这点光都破不开？！”
张君宝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状若癫狂的董天宝，他的目光平静依旧，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天宝，你追求力量，以为力量便是真理。殊不知，执着于力量本身，已是入了魔障。”
“你看这光，它并非来自于外，而是源于内心。它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它不御，故万法不能加其身。”
“你的混沌，欲吞噬一切，最终只会被无尽的空虚反噬。而我的道……”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气息似乎在那心灯光芒滋润下，略微稳定了一丝的小冬瓜，眼中温柔更甚，“……只是顺其自然，守护我想守护的，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他抱着小冬瓜，再次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并非迈向董天宝，而是迈向那高悬于空、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魔神之眼漩涡。
他走得很慢，很从容。周身的心灯光芒随着他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向外扩散。
光芒所及，凝固的空间开始恢复流动，粘稠的时间重新变得顺畅。下方被魔神威压震慑得难以动弹的正魔双方修士，都感到浑身一轻，那股令人绝望的压迫感骤然消失。
而那天空中的巨大漩涡，在心灯光芒的逼近下，竟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那双冰冷的魔神之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惊怒之色！
“不！滚开！你这蝼蚁！”漩涡深处，传来一道模糊却充满暴戾的精神波动。
张君宝恍若未闻，依旧一步步向前。
他的心灯光芒，看似柔和，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根本的“秩序”与“存在”之理，与魔神意志所代表的“混乱”与“虚无”天生相克。光芒照耀之处，混沌退避，魔意消融，那巨大的漩涡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小、变得虚幻！
“不——！！！”董天宝发出不甘的咆哮，他感觉到自己与魔神意志的联系正在被那诡异的心灯光芒强行切断！他燃烧魔元换来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
张君宝没有理会身后的咆哮，他的目光，穿透那逐渐虚幻的漩涡，仿佛看到了其后那尊恐怖存在的本体。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天地之间，也仿佛响彻在某个遥远的魔域：
“此界，不欢迎你。”
话音落下，他周身的心灯光芒骤然一盛！
并非刺目，而是变得更加温润浩瀚，如同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天空。
那巨大的魔神之眼漩涡，在这最后的光芒照耀下，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彻底崩散，化为缕缕精纯的黑色气流，随即又被心灯光芒净化、消散于无形。
天空，重现清明。
阳光洒落，照耀在满目疮痍的青云山上，也照耀在那个怀抱女子、周身散发着柔和光芒，仿佛谪仙临凡的身影之上。
魔神意志，竟被他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逼退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仰望着天空中的那道身影，目光中充满了震撼、茫然，以及一种……仿佛目睹神迹般的敬畏。
董天宝呆呆地看着恢复清明的天空，又看看自己身上不断逸散的混沌魔气，感受着那飞速跌落的境界与力量，脸上疯狂尽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死寂。
他败了。
一败涂地。
不是败给了强大的力量，而是败给了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张君宝抱着小冬瓜，缓缓从空中落下，重新站在了青云宗的山门之前。他周身的心灯光芒渐渐内敛，最终消失不见，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站得很稳。
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董天宝，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没有再出手，只是对玄阳子等人微微颔首。
玄阳子会意，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依旧坚定地响彻战场：“魔首已败！青云弟子，肃清残敌！”
随着他一声令下，恍如梦醒的正道修士们，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士气如虹，朝着已然群龙无首、士气崩溃的魔宫残部，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而张君宝，只是抱着小冬瓜，默默地走向宗门深处。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拉得很长，带着胜利后的苍凉，与无人能懂的孤寂。
他知道，逼退魔神意志只是暂时，董天宝的心结未解，魔宫的威胁未除，前路依旧漫长。而怀中的女子，能否醒来，亦是未知之数。
但无论如何，他守住了此刻的青云，守住了怀中的她。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
他低头，看着小冬瓜在昏迷中微微蹙起的眉头，伸出手指，轻轻将其抚平。
心灯既燃，便无惧前路黑暗。
（心灯初燃破魔障，无招无我道始彰。魔神退避乾坤定，黯然销魂唯残阳。胜败已分恩仇淡，前路漫漫守孤光。待到星辉重耀日，再与君话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