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支书被望朝突然捂住嘴,先是一愣,随即配合地压低声音,拍了拍望朝的手安抚:“老叔知道了,不说话,咱先进屋暖和暖和,喝口热水。”
说着,他给张主任和徐会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收拾收拾院里这一片狼藉,自己则引着望朝夫妻俩往大队部屋里走,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生怕动静大了再刺激到这俩孩子。
大队部没打炕,张支书只能先给望朝和江步月各倒了碗热水,看着两人捧着碗抿了几口,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才小声开口:“朝娃子,你拎这篮子里放的啥咧?老叔闻着老香了!”
望朝一听“香味”,眼睛瞬间亮了,手里的热水碗“咚”地放在桌上,献宝似的举起一直没松手的篮子。
张支书好笑地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感慨着,还是个孩子啊,却见这孩子麻溜地掀开花布,清炒腐竹的香气瞬间四散开来。
虽然在雪地里耽搁了好一会儿,菜已经有点凉了,但那股子豆香混着油香,一点没打折扣,直往人鼻子里钻。
正好张主任和徐会计收拾完院子进来,刚跨进门就被香味扑了满鼻,两人下意识深吸了一口。
“吸溜——”的声音刚落,望朝猛地转头望去,脸上的笑意瞬间转为警惕。江步月也跟着一抖,往望朝身边挪了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张支书没好气地瞪了张主任和徐会计一眼,那眼神跟刀子似的。
没见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哄松快些吗?
这俩夯货!
张主任和徐会计讪讪一笑,赶紧放轻动作。
徐会计凑上前,脸上堆着笑,声音放得软软的:“朝娃啊,这是啥好东西?闻着比肉还香!你这手艺,必须是咱队里头独一份啊!”
望朝和江步月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在心里抖落一层鸡皮疙瘩。
这嗓子,都快夹冒烟了吧?
灰太狼唬小羊都没这么用力。
望朝抓了抓耳朵,假装被夸得不好意思,紧绷的肩膀松了些:“这是腐竹,用豆浆吊出来的,炒着吃炖着吃煮汤喝,喷香!”
另一边,张主任也凑到江步月身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你就是朝娃的媳妇吧?长得真俊呐!我叫你月丫头,你叫我张婶儿,行不?”
作为大队里的妇女主任,她早听大队长说过这丫头的情况,也是个可怜见的,从小没少受苦,就连嫁人还是被亲奶亲爹娘卖的,还好是遇到了玉兰母子俩,不然还不知道要被咋磋磨呢。
想到这,她心里又添了几分怜惜,跟江步月说话的时候,也更多了几分耐心。
见江步月轻轻点了点头,她伸手摸了摸江步月的头,又问:“这腐竹,你吃过吗?好吃不?”
“好吃。”江步月点点头小声回答,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看了张主任一眼,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小罐腐乳递过去,“香。”
张主任乐出了声,接过腐乳罐:“哎哟,你这丫头真实在!好,张婶儿这就尝尝有多香!”
美食当前,刚才院子里的惊悚场面仿佛一下就被人忘记了。
江步月和望朝对视一眼,悄悄舒了口气。
他们这演技,要是去剧组投简历,应该也能有一席之地。
徐会计摸了摸肚子,想起自己摔在院子里的渣子粥,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支书见状,从棉大衣兜里掏出个玉米面窝窝,掰了一半递给他:“先垫垫,别饿着。”
张主任也从袄子里掏出半个掺了豆面的窝头,掰了小半块递给江步月和望朝磨磨牙。
几人围坐在桌子边,就着窝窝头,开始品尝腐竹和腐乳。
徐会计咬了一口腐竹,软嫩鲜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忍不住眯起眼:“好!比供销社卖的熏干豆好吃多了!嚼着有劲儿,还不塞牙!”
张主任抹了点腐乳在窝头上,咬了一口,咸香中带着微辣,这窝头吃着都感觉没那么干巴了:“这腐乳好吃!比我娘家腌的香菇酱还香,一块能配大半个窝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望朝听得眼睛都笑弯了,满脸希冀地望着三人:“那、那我办豆腐坊,卖腐竹和腐乳,能行不?”
张主任和徐会计异口同声:“太能行了!这东西肯定好卖!”
只有张支书一声不吭的,手里拿着抹了腐乳的窝头,一口嚼了半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望朝看着他一口窝头嚼了上百下,急得都想上手帮他咽下去。
却不知张支书心里啊,早就翻江倒海了。
办厂子,是给大队谋实利的好事啊!
队里七十多户人家,有二十多户是鳏寡孤独的困难户,这些没能力下地的,如果能去豆腐坊挣点工分,倒也是个救命的机会,还有那些多子女的人家,娃们也能少饿几顿。
再说队里的公积金,都是往年收成好的时候靠卖粮一点点攒的,实在少得可怜,平时修个水井、补个晒谷场都得抠着花。豆腐坊要是办起来了,队里能得六成利呢,要是办好了,说不定能评上个“副业试点”,申请办学校的事说不定也能有指望。
可这办厂子,风险也不小啊!
黄豆从哪收?要是遇到收成不好断货了咋办?
做出来的腐竹、腐乳卖不出去,难道真让望朝这傻娃子一个人扛着?
之前办养猪场还没办起来,李友德就能撺掇队里的人闹得鸡飞狗跳,这次要是有人眼红搞破坏,咋办?
望朝这娃虽说有点小聪明,但傻名在外,能不能服众、能不能管好厂子?要是厂子办起来又出了事,别说他要担责,就是整个生产队和社员们都要跟着挨批评啊!
还有李友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他是被公社领导放弃的还是被放下来学习的,他在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公社会坐视不理吗?
到时候白的都能说成是黑的,是响应领导号召,还是故意逃避集体生产,都是人家一句话。
唉!
众人见张支书变脸跟翻书似的,一会儿笑成眯缝眼,跟捡到钱似的,一会儿唉声叹气,好似人生无望。
望朝知道不能再等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张老叔,咱总不能怕下雨就不种田,怕老鼠就不囤粮吧?办豆腐坊是有点风险,可要是成了,队里和社员都能得好处,总得有人做第一个吃螃蟹的!”
这话跟警铃似的,敲得在张支书心里打架的两个小人儿瞬间偃旗息鼓。
徐会计也从账本里翻出几则剪报,递到张支书面前:“我们也不能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这几年各地生产队为了增加集体收入、改善社员生活,纷纷瞅准时机,见缝插针地开展副业。
江浙有渔业副业组,江南有桑蚕养殖,还有‘金山(粮食)银山(桑蚕)一起挑’的口号。咱北方也有不少队办油坊、编织坊,都赚了不少钱,不仅给生产队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还给社员分了不少福利呢!”
张支书接过剪报,看着上面印的渔业组收网、蚕农摘茧的照片,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可他还是没立刻点头,只说:“等大队长回来,咱再商量商量,不急。”
望朝心里松了口气。
张支书能松口说“商量”,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想让他立刻拍板,比徒手登天还难,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是张支书三人问豆腐坊的细节,望朝一一回答。
不知不觉,几人在大队部待了快三个小时,门外终于传来了大队长的声音。
望朝和江步月刚站起来,就见大队长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脸肿得像猪头的李友德,还有两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手上抱着个本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看就是公社的人。
李友德一进门,看到望朝和江步月,眼睛瞬间红了,伸手指着两人,嘴里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在喊什么。
望朝和江步月二话不说,“哇”地一声尖叫,转身就往张支书身后躲,还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他。
这边两人说得了话的吓得哇哇叫,那边一个说不了话的”唔唔嗯嗯啊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时间,屋里热闹得不行。
大队长和公社来的人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公社来的人皱着眉,大冬天跑这么远,本来就不耐烦,现在又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脸色更沉了。
张支书赶紧上前,对着公社来的人赔笑:“同志,实在对不住!这俩孩子刚才目睹了副队长的事,吓得不轻,胆子小。要不委屈副队长先在门外等会儿,咱先说说正事?”
公社来的人巴不得赶紧完事回去烤火,当即点头:“行,快点说!别耽误时间!”
李友德一听,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想反驳,可一开口就是“唔唔”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把他“请”出了屋,心里把望朝和江步月恨得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