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别的早八高数课，依旧是一场场与人类生理极限的残酷搏斗。尤其在北方寒冬的清晨，裹着厚重羽绒服冲进暖气开足的阶梯教室，温暖的空气混合着前排女生甜腻的护手霜味道，像一张巨大的、暖烘烘的毛毯，兜头盖脸地罩下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教授平板的讲课声是最好的催眠曲，冬别常常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挣扎，全靠桌下掐自己大腿的狠劲勉强维持清醒。
这个窘况，在一次清晨的视频通话里暴露无遗。
清绾这边刚化好淡妆准备出门，手机屏幕亮起，冬别发来视频请求。接通，一张写满困倦和生无可恋的脸怼在镜头前。背景是嘈杂的食堂，他面前摆着一碗寡淡的白粥，正用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眼神发直，头发睡得翘起一撮呆毛，随着他点头打瞌睡的动作滑稽地晃悠。
“……困？”清绾看着他几乎要埋进粥碗里的脑袋，又心疼又好笑。
冬别猛地惊醒，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睡意，眼皮却依旧沉重地往下耷拉：“嗯……昨晚赶个报告，睡晚了点。这暖气……太上头……”话没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
清绾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像只被强行拖出温暖巢穴、睡眼惺忪的幼兽，心尖软得一塌糊涂，又揪得发紧。她想起自己工位上常备的、用来对抗下午倦怠的速溶黑咖啡。一个念头瞬间成型。
当天午休，清绾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事去楼下吃饭，而是点了个外卖沙拉，省下的时间全泡在了购物软件上。这一次，她的目标精准而明确：**提神，速溶，高效**。搜索栏输入“黑咖啡粉 无糖 提神 速溶”。页面跳出各种包装、各种产地的黑色粉末。她直接忽略那些花里胡哨的风味描述，直奔核心参数——咖啡因含量。最终，锁定了一款包装极其朴素、标注着“深度烘焙、双倍咖啡因”的袋装速溶黑咖啡粉。评论里清一色的“苦到灵魂出窍但真的提神”、“早八续命神器”，让她毫不犹豫地下单了最大规格的桶装，外加好几大盒独立小包装。
几天后，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抵达了冬别的宿舍。拆开时，浓郁的、带着焦苦气息的咖啡香瞬间弥漫开来。冬别看着箱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几乎要塞满半个箱子的深色咖啡桶和银色独立小包装，嘴角抽了抽。
室友A探过头来，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嚯！冬哥，你这是要开咖啡馆还是准备修仙啊？这味儿，太上头了！”
室友b也凑过来，拿起一盒独立包装，啧啧两声：“‘灵魂唤醒，双倍动力’？嫂子这是怕你灵魂睡死过去啊？”
冬别没理会室友的调侃，拿出手机对着这堆咖啡山拍了张照，发给清绾。
【图片】
【冬别】：[咖啡山.jpg] 清绾同志，你是打算让我把咖啡当饭吃？
清绾的信息几乎秒回。
【清绾】：[偷笑] 早八救星！记得起床后立刻冲一杯，别空腹！保证你上课精神百倍，师太的板书都能看出花来！[奋斗]
冬别看着信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他拿起一个独立包装袋，撕开，深褐色的粉末落入他那个暖白色的云朵杯里。饮水机的热水注入，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焦苦香气瞬间升腾，霸道地盖过了宿舍里原本的泡面和汗味。他皱着眉，屏住呼吸，像喝药一样灌了一大口。
“嘶——！” 滚烫的液体裹挟着极致的苦涩冲刷过味蕾，冬别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倒抽一口冷气。苦！是真的苦！像吞了一口烧焦的木头渣滓，从舌尖一直苦到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残存的睡意，连带着天灵盖都仿佛被这股苦劲冲得一激灵。
“怎么样冬哥？灵魂归位没？”室友A幸灾乐祸地问。
冬别缓过那阵直冲天灵盖的苦味，长长呼出一口带着浓郁咖啡味的热气，感觉混沌的大脑像是被这口“良药”强行擦洗了一遍，虽然过程痛苦，但效果立竿见影。他晃了晃杯子，看着里面深不见底的褐色液体，认命般地又喝了一口。
“嗯，”他对着手机，声音还带着点被苦到的沙哑，却清晰地对着话筒说，“醒了。谢了，绾绾。”
黑咖啡粉很快成了冬别书桌上的固定成员，紧挨着那罐琥珀色的椴树蜜和云朵杯。苦涩的滋味渐渐习惯，甚至成了他清晨冲锋陷阵前不可或缺的仪式感。但清绾的“远程投喂”，显然并未止步于这苦口的“良药”。
一个寻常的周二下午，清绾正被一份棘手的项目方案弄得焦头烂额，手机屏幕亮起，是冬别发来的照片。
【冬别】：[图片] 清绾同志，解释一下？[疑惑表情]
照片里是冬别宿舍的书桌一角。原本堆着书本和杂物的角落，此刻被一个打开的、印着某生鲜电商logo的泡沫保温箱占据了大半。箱子里塞满了冰袋，冰袋之上，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抹茶色的、印着日式花纹的是抹茶生巧；粉嫩嫩的、系着丝带的是草莓大福；还有独立包装的海苔肉松小贝、焦糖布丁……琳琅满目，像一个小型的甜品展览会。
清绾看着照片，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昨晚睡前刷购物软件，看到平台搞活动，新用户生鲜冷链免运费，又正好推荐了一堆网红甜品，想到冬别总抱怨食堂甜点齁甜难吃，鬼使神差就下了单……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清绾】：[捂脸] 呃……看到搞活动，就……顺手买了点？你尝尝看哪个好吃？[可爱]
冬别的信息隔了几分钟才回过来，附带一张新照片。
【冬别】：[图片] 室友们说我像被富婆包养了。[裂开]
照片里，冬别盘腿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半块翠绿的抹茶生巧，腮帮子微微鼓起，正对着镜头，眼神里是三分无奈七分藏不住的笑意。他旁边的保温箱盖子敞开着，露出里面色彩缤纷的甜点。而更引人注目的是，箱子旁边，赫然还堆着几个尚未拆封的快递箱！其中一个箱子侧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海盐芝士脆”，另一个则写着“草莓大福”——显然是清绾前几天的“杰作”。
【清绾】：[大笑] 谁让你上次说食堂甜品难吃！快，老实交代，哪个最好吃？[吃瓜]
【冬别】：抹茶生巧！不甜腻，茶味浓！[拇指] 海盐芝士脆还没拆，草莓大福……被那帮牲口抢光了！[愤怒]
清绾看着信息，仿佛能看到冬别在“饿狼”环伺的宿舍里，努力护食又最终失守的憋屈样子，笑得眉眼弯弯，连带着电脑屏幕上那些恼人的数据和方案都变得顺眼了不少。
【清绾】：[摸摸头] 可怜的娃。下次给你寄双份！[偷笑]
冬别的“零食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书桌下、衣柜顶，甚至床底的空隙，都被大小不一的快递箱占据。室友们从一开始的羡慕调侃，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带着点麻木。
“冬子，门口又有你的件！超大一个！”室友A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踢门进来，咚一声放在地上，抹了把汗，“这啥？弹药库？”
冬别正弓着背在电脑前奋战代码，闻言头也不抬：“拆开看看呗。”
室友A熟练地拆箱，翻出一袋袋独立包装的零食：香辣小鱼干、蜜汁猪肉脯、炭烤鱿鱼丝、综合果蔬干……种类繁多，香气扑鼻。
“好家伙！”室友b凑过来，拿起一包猪肉脯嗅了嗅，“嫂子这是把超市零食区搬空了啊？冬哥，你这天天收快递的频率，快赶上我们楼管大爷收报纸了！”
另一个室友c正嚼着上次清绾寄的芝士饼干，含糊不清地吐槽：“就是！冬哥，跟你商量个事儿，下回让嫂子别寄咖啡了成不？咱屋耗子现在半夜啃柜子都精神抖擞的，吱哇乱叫，吵得哥几个神经衰弱！”
宿舍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冬别也被逗乐了，终于从代码世界里抬起头，笑骂了一句：“滚蛋！想吃自己买去！” 他起身走到那个大箱子前，弯腰翻了翻，拿起一包海苔脆片，对着室友晃了晃，“看清楚了，这箱是‘香辣小鱼干和果蔬干’，上箱是‘海盐芝士脆’和‘草莓大福’，再上上箱是‘抹茶生巧’……”他如数家珍，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被宠溺着的理直气壮。
“得得得！知道嫂子疼你！”室友A翻了个白眼，却还是笑嘻嘻地顺手捞起一包小鱼干，“谢嫂子投喂！”
清绾的投喂，像一条条无形的丝线，跨越千山万水，将她的关心和记挂，具象化成舌尖上酸甜苦辣的滋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冬别的世界里。这些包裹，也成了他们深夜通话时最鲜活的话题。
“今天那个海盐芝士脆好吃吗？咸不咸？”清绾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洗完澡的温软水汽。她正靠在床头，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发梢。
电话那端，冬别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传来塑料袋轻微的窸窣声。“还行，芝士味挺浓的，咸淡刚好。”他顿了顿，接着是清晰的、牙齿咬碎薄脆物体的“咔嚓”声，清脆利落。
清绾擦头发的手停住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碎裂声。她几乎能想象出那深绿色的海苔薄片在他齿间断开的画面。
“喂！”她忍不住提高了点声音，带着点嗔怪的笑意，“冬别同志！你是不是在偷吃我的海苔脆片？！”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款零食，特意多买了几包寄过去，还叮嘱他给自己留点。
电话那端的咀嚼声停顿了一秒，随即更清晰地响起，伴随着他含糊不清的辩解，听起来格外理直气壮：“谁……谁偷吃了！我这是替你试毒！严格……咳咳，严格品控！嗯……这包不错，够脆，海苔味正……”
清绾被他这“偷吃还立牌坊”的无赖行径气笑了：“试毒？我看你是监守自盗！给我留点！”
“知道啦知道啦……”冬别拖长了调子，又“咔嚓”咬了一大口，咀嚼得格外响亮，仿佛在炫耀，“给你留……留半包？”
“冬别！”清绾又好气又好笑地喊他的名字。
电话那端传来他闷闷的低笑声，像偷腥成功的猫。但笑着笑着，他似乎被海苔碎屑呛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咳嗽平息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随口一提的语气补充道：
“对了，这箱零食我都检查过了，”他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声音也清晰了一些，“没有坚果。放心。”
“放心”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清绾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无声却巨大的涟漪。她擦拭发梢的动作彻底停住了，指尖微微发凉，心口却涌上一股滚烫的暖流。
坚果过敏。这是她从小带到大的麻烦。算不上严重，但误食后会起红疹、喉咙发痒，很不舒服。上周视频时，她公司下午茶订的蛋糕里混了些榛子碎，她没注意吃了一口，结果晚上视频时脖子上就冒出了几颗小红点，被冬别眼尖地发现了。她当时随口抱怨了几句，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一点点痒，过会儿就好”，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明确说过“过敏源是坚果”这句话。她只是随口一提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他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放在了心上。在她寄去这一大堆五花八门的零食时，他居然……一包包仔细检查过了配料表？
黑暗的房间里，清绾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听筒里，冬别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海苔脆片，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偶尔喝口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吞咽声。这些日常的、细微的声响，此刻听在耳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头发颤。
原来，那些跨越千里、源源不断寄去的包裹，不仅仅承载着她的心意。它们抵达他手中时，也被他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检视过，过滤掉了所有可能伤害她的微尘。这份无声的、落在实处的细心和守护，像一块温热的炭，瞬间熨帖了她心底最深处那点因为距离而产生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安。
“……喂？睡着了？”冬别的声音传来，带着点疑惑，咀嚼声也停了。
“没……”清绾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浓重的鼻音，“海苔……好吃吗？”
“好吃啊。”冬别不明所以，又“咔嚓”咬了一口，“真给你留半包？”
清绾把脸埋进柔软干燥的毛巾里，感受着布料吸走眼角那点不听话的湿意。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浓浓的笑意，像裹了蜜糖：
“嗯。留好。下次视频，我要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