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交握的手,她的泪还在往下坠,滴在我虎口的烙印上,烫得皮肤发红。
可她自己像没知觉似的,望着崩塌的王府方向,喉结动了动,突然提高声音:东边那根横梁别硬搬!
老周头,你让小栓子拿千斤顶顶牢了再抽!
废墟里传来百姓应和的嘈杂,她的绣春刀还插在脚边的碎砖上,刀鞘裂了道缝,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张婚书。
我这才发现,她的鞋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赤着的脚踩在碎瓦上,脚背被划了道血口,血珠顺着脚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晕开小朵红梅。
敏敏。我伸手去碰她的肩,指尖刚触到她被烟火熏黑的衣袖,她突然像被烫着似的躲开,转身对跑过来的里正喊:王伯,义塾的孩子们都安置在西厢房了?
灶上的热粥要续着,别让小豆子又偷偷往粥里撒糖——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坍塌的院墙下,半块青瓦压着半截红绸,是昨天她踹开书房门时,发间金步摇崩落的穗子。
风卷着碎纸飞过,我看见碎纸上还留着汝阳王的字迹:我儿敏敏,生为黄金家族骨血......
掌心的烙印又疼起来,这次不是灼痛,是钝钝的闷痛,像有人攥着我的心脏在碾。
我猛地反应过来——这痛不是来自她的伤,是她的魂。
她撕婚书时的决绝、踹门时的狠劲、指挥百姓时的利落,全是裹在外面的壳,壳底下的伤口,正在无声渗血。
教主!
青蚨娘的声音从背后劈进来。
我转身,见她提着裙摆跑得发乱,鬓角沾着草屑,左手攥着个油布包,右手举着封火漆信。
火漆是波斯明教特有的琉璃色,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蓝。
小昭留的。她喘着气把信塞进我手里,指尖凉得像冰,她走前说,若你看见赵敏流泪,再拆。
我捏着信的手顿了顿。
青蚨娘的钱庄遍布大江南北,她的情报网比我想象中更深——可小昭是什么时候联系上她的?
是在光明顶密道?
还是她跟着波斯船队离开的那晚?
火漆在指腹下裂开的声音很脆。
信笺展开,只有一行波斯古文,我认得出是《圣火典》的旧体:圣火将再熄,唯双火可续。背面绘着座火焰环绕的宫殿,地底深处有个眼状裂口,旁边用朱砂标着焚心渊。
我盯着那裂口,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终于记起,波斯明教圣殿地底有处禁地,初代教主阳破天(非中原那位)曾在那里自焚。
传说他以毕生精魄炼成焚心业火,能焚尽天下武学典籍,重铸武者根骨——但代价是,百年内江湖再无高手,所有积累化作飞灰。
教主?青蚨娘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她不知何时点了盏油灯,火光映得她眉峰更冷,这信有问题。
小昭失踪前帮我们截过元军粮草,破过丐帮内奸,若她真想毁江湖,何必费这些心思?
我捏着信笺的指尖发紧:正因为她帮过,才更可怕。风卷着灰烬扑过来,我眯起眼,她不是恨江湖,是爱得太痴——就像有人见着旧屋漏雨,不想着补瓦,只想着放把火烧了,再盖新的。
若她真点燃业火......独孤九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他不知何时到了廊下,铠甲没卸,腰间还挂着从禁军库房顺来的玄铁箭,中原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少林的《易筋经》、武当的《太极拳谱》、就连咱们明教的《乾坤大挪移》残卷......他喉结动了动,都会成灰。
我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突然想起在蝴蝶谷时,胡青牛书房里被虫蛀的医书。
那时我蹲在地上补书,他骂我傻:旧书破了就扔,费那劲做什么?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破了就能扔的——它们是前人的血,是今人的根,是后人的灯。
当夜,我独坐共愿坛下。
这口跟了我三年的铁锅覆在膝上,锅底的金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我运起九阳真气,顺着金纹注入《共修图》——三百个代表盟友的金点依旧闪烁,可中央偏西的位置,突然冒出块指甲盖大的黑斑。
指尖刚触到黑斑,耳畔传来风声。
是小昭的声音,带着电流般的杂音:阿牛哥......这次......我来当救世主......
小昭!我脱口喊她,掌心的真气不受控地涌进去。
铁锅地一震,金纹地裂开道细缝,有股灼热的气顺着裂缝钻出来,烫得我虎口发麻。
我猛地收回手。
裂缝里渗出的火意还在往上窜,像活物似的舔着我的手腕。
月光被云遮住,坛下的篝火突然爆起个火星,映得黑斑更黑——那是西域的方向。
备马,带锅。我对着夜色喊了声。
九阳义塾的九个孩子从暗处钻出来,他们都穿着我亲手缝的短打,腰间别着我磨的匕首。
最小的阿福才十二岁,却把铁锅背带系得老紧,见我看他,还咧嘴笑:教主,我昨晚偷偷往锅里塞了两张糖饼,饿不着!
我摸摸他的头,没说话。
风从西边吹过来,带着沙粒打在脸上,像谁在抽耳光。
你要走,可以。
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见赵敏站在台阶上,赤足单衣,发间的金步摇只剩半支,在风里晃得人心慌。
她手里提着我的玄铁剑,剑鞘上还沾着白天的血。
但别骗我。她往前走了两步,脚趾陷进坛下的泥里,你是去杀她,还是去救她?
我望着她的眼睛。
那里头有火光,有泪光,有我在光明顶初遇她时的狡黠,也有绿柳山庄地牢里的倔强。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我看见她腰间的血诏还在——那半块碎玉,是她跟过去的最后一点牵连。
我去问她。我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她没躲,凭什么替天下人决定生死。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动手拦人。
可最后,她只是把玄铁剑塞进我手里,剑鞘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活着回来。她转身往回走,赤足踩过青石板的声音很轻,否则我亲自烧了你的锅。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低头看剑鞘上的血诏。
月光下,碎玉的裂痕里似乎有光在流动,像极了波斯信上那眼焚心渊。
我翻身上马,铁锅在马背上撞出清响。
阿福牵着马缰绳,抬头问:教主,咱们要去哪?
我望着西边的夜空。那里有片云,形状像极了火焰。
去个地方。我踢了踢马腹,一个......全是火的地方。
马蹄声溅起尘土,淹没了身后的更漏声。
我摸了摸腰间的铁锅,能感觉到里面的金纹还在发烫——那是小昭的声音,是赵敏的泪,是江湖的心跳。
西边的风里,似乎有焦味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