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沿的温度透过掌心往骨头里钻,我盯着碗中蒸腾的热气,竟在雾蒙蒙的水汽里看见自己七岁时的影子——蹲在武当山厨房的砖地上,守着砂锅里咕嘟冒泡的药汁,袖口沾着药渣,鼻尖冻得通红。
这不是幻象,记忆里灶王爷年画剥落的边角、陶炉上磕出的豁口,都和眼前碗中倒影严丝合缝。
母体是武当的初生真息静迦的残念突然在耳后响起,像片被风吹碎的棉絮,被封在祖师堂地脉深处。她话音未落,腕间一紧,赵敏的指尖掐进我脉门:你没察觉?
整座山的气脉都在倒流。
我猛地抬头。
七星峰巅那团雾气不知何时凝实成剑影,青灰色的剑气裹着雪粒劈下来,剑尖正对着我胸口的归心火印。
风卷着雪往领口钻,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那是张三丰的剑,我在武当山住了十年,闭着眼都能辨出这股柔中藏刚的剑意。
接着。殷离的手突然伸到我面前,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掌心里躺着枚裹着黑斑的药丸,逆阳残核,你当年替我试药时留下的。她眼尾的朱砂痣跟着睫毛颤了颤,护你三息不灭。
三息之后...她没说下去,可我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在咽回半句话。
我捏起药丸塞进嘴里,苦味瞬间漫过舌尖。
这药是我十四岁在蝴蝶谷配的,当时殷离中了十香软筋散,我翻遍医书找以毒攻毒的法子,试药时吐了半宿血。
此刻残核在喉间化开,逆九阳的真气突然逆着十二经脉往上窜,我听见骨骼发出的轻响——这是在强行撑开被玄冥寒毒冻住的死穴。
归心传功录,起。赵敏的声音混着星图流转的嗡鸣,三枚信镖划破雪幕,在云墙上投出淡金色的影子。
揉面掌的起手式在雪光里舒展,那是王婶教我的,揉面时要像抚琴,腕力从指根透到面团最中心;挑水步的脚印叠着太极云手的轨迹,是李大叔挑水过窄巷时教的,重心要像柳枝摆,水才不会洒。
亵渎祖师!宋远桥的怒喝震得雪粒簌簌往下落。
他站在下沉的青铜阵眼旁,道袍下摆被地脉逆冲的气流掀得猎猎作响,掌心那团暗金色的光正是太极归零印——我在光明顶密道见过这招的记载,能抹除所有非正统武学的等级。
整座山门地往下沉了三寸,冻土裂开的声音像老房子的房梁在断。
借你药劲。我冲殷离低喝一声,逆九阳真气在丹田炸成一团火。
归心火印烫得几乎要烧穿衣襟,信息感知铺天盖地涌进来:宋远桥的真气在任督二脉走的是太极大周天,祖师堂第三块地砖下埋着刻满符阵的青石板,梁木上张三丰的残文是水沸则茶香,气满则招滞——这是他当年看我熬药时说的话。
我踩着挑水步的脚印往祖师堂冲,每一步都避开宋远桥的归零气压。
门楣上的道济天下咔地裂开,掉下来时被我用揉面掌的手法托住,顺势甩向阵眼——这招本是王婶教我接滚下灶台的面剂子,此刻却正好砸中宋远桥的手腕。
他吃痛松手,归零印的光暗了一瞬。
祖师堂的门没关。
我冲进去时,冷风卷着雪灌进来,扫过空荡荡的供桌——这里没有真武大帝像,没有历代掌门碑,只有一口倒悬的铜钟,钟口对着地面,钟身刻满我熟悉的纹路:那是我当年在厨房烧火时,用柴火棍在灶膛灰里画的歪扭太极图。
契约陷阱。静迦的残念突然从心口冲出来,在半空凝成半透明的影子,张三丰立誓约束后人,传道于非人为耻。
可你不是他徒弟,你是被江湖抛弃的孤儿!她指尖点向钟内,我凑过去看,钟壁上刻着一行小字:师不可违,道不可篡。
我突然笑了。
当年在武当山,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小杂役,给七侠端药时被宋远桥骂脏手别碰玉杯,替俞岱岩擦药时被莫声谷嫌药味熏了剑。
他们教徒弟时说武当心法只传亲传,可我蹲在灶边听墙根学的半招,比他们手把手教的更管用。
我不是来继承规矩的。我举起归心火印,暖金核心的光映得整间屋子发亮,我是来烧了它的。
火印撞在钟身上。
没有钟声,只有地底传来的震颤,像琴弦被人重重拨了一下。
一道白光从地脉深处冲上来,在我面前凝成剑灵——张三丰的模样,穿着青布道袍,手持木剑,双眼却像两潭死水,没有半分活人的光。
无忌,你若不跪,武当便无师徒。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点失真的回响。
我没跪。
逆九阳的真气在指尖窜动,我蹲下身,用指腹抹过地砖上那道歪扭的太极图——这是我八岁那年替五师伯熬药,等药汁时用柴灰画的,被六师叔一脚踩了个稀烂,后来我偷偷用灶糖粘了块砖补上。
此刻地砖下的符阵顺着这道纹路亮起来,像一条发光的河。
您教我的以柔克刚我抬头看他,喉咙发紧,是不是也该跪着练?
剑灵的木剑晃了晃。
他眼尾的皱纹动了动,像在回忆什么。
地脉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叹,带着点沙哑的笑意:这孩子...竟把药渣,熬成了道。
我正要往地脉深处走,胸口的归心火印突然剧烈震颤。
暖金核心里浮起赵敏的影像,她的嘴唇快速开合,可因为地脉逆冲的缘故,声音传不进来。
我盯着她的口型——她在说:别信地下的声音...真正的张三丰,二十年前就死了。
雪还在下,祖师堂的铜钟突然自己转了起来。
我望着火印里赵敏紧绷的脸,逆阳残核的药力正从指尖开始消退。
地脉深处那声叹息还在回荡,可我忽然想起,张三丰百岁寿宴那天,他摸着我的头说:无忌,你熬的药,比我煮的茶香。——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
现在这剑灵的眼睛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