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缉事厂的签押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寒意。亦失哈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着一份泛黄的卷宗——永乐二年景清谋逆案的原始档案。纸页边缘已经卷曲，墨迹也有些晕染，但字里行间仍透着一股血腥气。
景清，陕西真宁人，建文朝御史大夫...亦失哈轻声念着，指尖划过那些早已凝固的文字。卷宗里详细记录了景清如何在朝堂上行刺皇上，如何被当场拿下，又如何被夷灭九族。附后的名单上，密密麻麻列着三百七十一人，都已成了刀下亡魂。
窗外飘着细雪，将东安门的屋檐染成素白。亦失哈却觉得心头燥热，他推开窗，让冷风灌进来。这份卷宗他已经看了三天，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未尽之意。
头儿，还在琢磨这个案子？范宏端着热茶进来，见他这般模样，不禁问道。
亦失哈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卷宗上：景清一个文官，哪来的胆量在朝堂上行刺？就算得手，又能如何？
范宏放下茶盏：不是说他要为建文报仇吗？
报仇？亦失哈冷笑一声，景清在靖难期间并未死忠建文，为何要在永乐二年突然行刺？这说不通。
他翻到卷宗末尾，那里附着一张被血渍染污的名单：这上面的人都死了，可景清在朝为官二十余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些人，真的都清查干净了？
范宏凑过来看：当时锦衣卫查了半年，该杀的都杀了。
该杀的都杀了...亦失哈重复着这句话，突然问道，景清有个女婿，叫周缙的，现在何处？
范宏想了想：周缙？记得是调任山西按察司佥事了。
山西...亦失哈眼中精光一闪，你去查查，景清案发时，周缙在做什么。
三日后，范宏带着新的消息回来了。
头儿，你猜得不错。范宏压低声音，景清案发前三个月，周缙以省亲为名回过京城。案发后第二天，他就匆匆离京赴任了。
亦失哈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省亲？景清的妻女早在案发前一年就回了真宁老家，他在京城省哪门子亲？
还有更蹊跷的。范宏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我查了周缙这些年的升迁记录。景清案后，他本该受牵连，却反而官运亨通，从六品主事一路升到四品佥事。
亦失哈接过文书细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就对了。有人在保他。
要不要先把周缙拿下？范宏做了个擒拿的手势。
不急。亦失哈摇头，周缙不过是个小角色，动了他会打草惊蛇。我们要找的是背后那条大鱼。
他铺开一张白纸，开始勾勒景清的人际网络。从同乡、同科，到同僚、门生，一个个名字在纸上铺陈开来。当他写到这个名字时，笔尖微微一顿。
这个林硕，现在任何职？
范宏凑过来看了看：现任通政司右参议，分管各地奏章收发。
通政司...亦失哈若有所思，景清案发前，曾在通政司兼过职。去查查，林硕与景清有没有交集。
这一次的调查花了更长时间。当范宏再次踏进签押房时，脸色格外凝重。
头儿，这个林硕不简单。他将一叠文书放在案上，他是建文二年的进士，与景清虽无直接往来，但他的座师是黄子澄。
亦失哈猛地抬头：黄子澄？
正是。范宏点头，而且我查到，景清案发前半年，林硕曾多次出入景清府邸，都是以请教诗文为名。
亦失哈站起身，在房中踱步：黄子澄的党羽...通政司的职位...这就说得通了。
他突然停步：林硕现在何处？
就在京城。他昨日刚递了折子，称病告假半月。
告假？亦失哈眼神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折子是昨日午时递的，说是感染风寒。
亦失哈快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腊月天告假...范宏，你立即带人盯住林硕的府邸。记住，要外松内紧，绝不能让他察觉。
明白！范宏转身就要走。
等等。亦失哈叫住他，林硕在通政司多年，必然警觉。你们扮成顺天府的巡夜兵丁，在他府外设两个暗哨。再找两个生面孔，混进他府中当杂役。
范宏领命而去。亦失哈独自站在窗前，心中思绪翻涌。景清案已经过去十六年，很多人都以为早已了结。但他隐隐觉得，这桩旧案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当夜，林硕府邸外多了几个的兵丁，府中也新来了两个。这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连林硕府上的管家都没有起疑。
然而，三天过去了，林硕府上一切如常。除了郎中每日上门诊病，再无其他访客。
头儿，是不是我们猜错了？第四天夜里，范宏回来禀报，那林硕整日闭门不出，就是在养病。
亦失哈正在翻阅通政司的往来文书，头也不抬地问：郎中怎么说？
说是风寒入体，需要静养。
哪个郎中？
是个姓孙的，在城南开医馆。
亦失哈放下文书：你去查查这个孙郎中的底细。记住，要暗中查访。
范宏动作很快，第二天晌午就带回了消息。
孙郎中医术不错，在城南行医二十年。不过...范宏顿了顿，他有个儿子在山西周缙手下当差。
亦失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果然如此。林硕这不是在养病，是在等人。
等谁？
等周缙。亦失哈站起身，如果我猜得不错，周缙很快就会以探病为名进京。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大同到京城的路线上：从山西到京城，快马加鞭需要四天。范宏，你派人守在涿州，一旦发现周缙的踪迹，立即飞鸽传书。
要不要在途中...范宏做了个拦截的手势。
亦失哈摇头，让他们见面。我们要知道，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
腊月十五，涿州的暗哨传来消息：周缙带着两个随从，扮作商队，已经过了涿州。
亦失哈立即调整部署，在林硕府邸周围布下天罗地网。不仅增加了监视的人手，还在各个路口设下暗哨，连府中的丫鬟小厮也都换成了东厂的眼线。
腊月十七深夜，周缙悄悄进了林硕府邸。
他们在前厅密谈，我们的人进不去。范宏焦急地回报。
亦失哈沉吟片刻：林硕的书房在什么位置？
在后院东厢。
书房可有人看守？
只有一个老仆在门外。
亦失哈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让你的人制造点动静，把那个老仆引开。我亲自去书房。
头儿，这太危险了！范宏急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亦失哈已经站起身，若真如我所料，他们谈的必是惊天大事。必须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拿到证据。
子时三刻，林硕府邸后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说是抓到了一个小偷。就在府中护卫都被吸引到后院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书房。
亦失哈在黑暗中摸索着，凭借记忆找到了书案。他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搜查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林兄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是周缙的声音。
亦失哈迅速闪到屏风后，屏住呼吸。
书房门被推开，灯光透了进来。林硕和周缙先后走进，全然没有发现屏风后有人。
这次一定要万无一失。林硕的声音带着紧张，十六年前景公未能完成的事，这次一定要成功。
亦失哈在屏风后心头一震，果然与景清案有关！
周缙冷笑道：当年若不是有人走漏风声，景公早已得手。这次我们吸取教训，只在最后时刻才动用那步棋。
那步棋...可靠吗？
绝对可靠。他在皇上身边多年，从未引起怀疑。
亦失哈听得心惊肉跳。皇上身边有他们的内应！这是要行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范宏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
林硕和周缙大惊，急忙冲出书房。亦失哈趁机从窗口跃出，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东厂，亦失哈立即下令：全面监控林硕和周缙，但先不要动他们。我要知道，那个在皇上身边的人是谁。
第一把火已经点燃，而火势，正在向紫禁城蔓延。
范宏神色凝重地回报：头儿，我们在林硕书房找到这个。他递上一张烧了一半的纸条，上面隐约可见等字样。
亦失哈接过纸条，在灯下仔细端详：上元节...灯会...他猛地抬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上元节，皇上按例要登午门与民同乐。
他们要在那个时候动手？范宏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是这样。亦失哈面色阴沉，我们必须在上元节前，把这个人挖出来。
他走到墙边，拉开一道暗格，取出一本厚厚的名册。这是东厂建立以来，记录的所有在皇上身边当差的人员名单。
乾清宫太监二十八人，御前侍卫一百二十人，尚膳监、尚衣监...亦失哈快速翻阅着，每个人都要查，特别是那些在皇上身边超过十年的老人。
十年？范宏疑惑道，景清案至今十六年，若是内应，应该在皇上身边更久才对。
亦失哈摇头，正因为时间久，才更要查近十年调入的人。真正的内应，不会在案发后就立即安插，那样太显眼。他们一定会等风头过去。
范宏恍然大悟：我这就去查永乐二年以后调入皇上身边的所有人。
重点查那些背景干净得可疑的人。亦失哈补充道，还有，查查这些人里，有没有与陕西真宁有关的。
接下来的日子，东厂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全力运转。每天都有新的情报送来，又都被一一排除。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上元节只剩下二十天。
这日深夜，亦失哈仍在签押房内研究名单。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突然，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
赵全...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永乐三年入宫，原籍陕西西安府...不对，西安府...
他立即翻出赵全的档案细细查看。档案上清楚地写着王振是西安人，父亲是当地秀才，家中清贫，故送入宫中。
但亦失哈记得，之前查看景清案的卷宗时，似乎见过这个名字。他急忙翻出景清案的附属档案，一页页仔细查找。
终于，在记录景清家产清单的一页上，他看到了这个名字：家人赵全，陕西真宁人，建文元年入景府为仆...
亦失哈的手微微发抖。真宁人，同名同姓，时间也吻合。这个赵全，很可能就是景清当年的家仆！
他立即唤来范宏：查这个赵全，现在任何职？
范宏查看记录：赵全现在尚膳监当差，是皇上用膳时的试毒太监。
试毒太监...亦失哈眼中寒光毕露，好个试毒太监！每日都能接近皇上的膳食...
头儿，要不要立即拿下？
亦失哈冷静下来，现在动手，会打草惊蛇。我们要等，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他铺开一张纸，开始部署：从今日起，对赵全进行全天候监视。但要小心，绝不能让他察觉。同时，继续监控林硕和周缙，看看他们是否与赵全有联系。
明白！范宏领命而去。
亦失哈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终于找到了关键线索，忧虑的是这个内应竟然在皇上用膳时当差，若是要下毒...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希望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