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用罢,玄烨又坐在榻边细细叮嘱了圆姐几句“好生休养,勿要劳神”之类的话,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流连片刻,方才起驾回乾清宫歇息。
桑宁也确实累极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见姐姐神色平稳,暂无大碍,便也乖乖告退,回了自已的东暖阁歇下。
瓜尔佳氏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进来时,圆姐刚躺下没多久,额头上却已沁出了一层细密晶莹的汗珠,连鬓角都有些湿润了。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瓜尔佳氏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拿起帕子心疼地替她擦拭。
圆姐微微喘了口气,无奈道:“八月的天,本就闷热,又刚用了膳,喝了热汤,躺着不动更是觉得燥热难耐。”
“月子里可不能贪凉。”瓜尔佳氏扶着她稍稍坐起些,“先把这药喝了,发发汗也是好的。一会儿额涅用温水给你细细擦洗一下身子,换了干爽的寝衣,便会舒服些。只是切记,月子里是万万不能沐浴的,怕邪风入体。”
圆姐乖巧地点点头,这些规矩她自是懂的。目光落在那碗黑黢黢的汤药上,她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流露出几分孩气的不情愿。但终究还是伸出手,捏着鼻子,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刚放下空碗,口中那股味道便激得她胃里微微翻涌。
一直守在旁边的春桃早已准备妥当,及时地将一枚蜜渍杏脯递到她嘴边。圆姐张口含住,甘甜的味道稍稍压下了口中的苦涩。
她微微侧过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由着瓜尔佳氏用温热的湿帕子,动作极其轻柔地为她擦拭颈间的汗渍。温热的帕子触碰到皮肤,带来一阵舒爽的暖意。
瓜尔佳氏一边细心擦拭,一边絮絮地叮嘱:“这月子里啊,最忌讳的就是着凉。往后这冰盆需得放得远些,门窗也不可大开,宁可热点儿,闷点儿,也绝不能受了风寒,不然落下病根,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到了年纪大有你受苦的时候,届时后悔都来不及。”
圆姐享受着额涅温柔的照顾,仿佛回到了幼时。她轻声应道:“女儿都知晓了,额涅放心,定会仔细的。”她看着额涅专注而略显疲惫的侧脸,眼角似乎又添了几丝细纹,心中不由涌起感激和愧疚,“额涅今日累了一天,本该好生歇着,还要来伺候女儿擦洗,女儿实在过意不去……”
瓜尔佳氏手上的动作未停,语气里带着慈爱和一丝怀念:“说的什么傻话。你幼时沐浴额涅且能亲力亲为,怎么如今长大了,额涅反倒擦不得了?在额涅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需要额涅照顾的小纽伦。”
圆姐眼中泛起湿意,低声道:“我这不是心疼额涅嘛……”
“额涅知道咱们纽伦孝顺,”瓜尔佳氏替她擦好脖颈,又开始擦拭手臂,“等咱们纽伦安安稳稳睡下了,额涅就回去歇息,绝不逞强。你安好,额涅才能安心。”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帕子浸入水盆又拧干的细微声响。圆姐犹豫了片刻,还是试探着轻声问道:“额涅……方才用膳时,我似乎听见外间皇上动了怒,还拍了桌子,听着吓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是那接生嬷嬷的事查清楚了?”
瓜尔佳氏擦拭的手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动作依旧温柔。她替圆姐将颊边汗湿的碎发拢到耳后,语气平静地说道:“乾清宫的人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将那刁奴的底细查了个大概。许是查出了什么不妥之处,惹得皇上动怒了吧。具体的,额涅也不甚清楚。想必明日,就会有明确的旨意下来了。”
圆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丝不忍:“昭昭今日刚出生,本是天大的喜事……女儿实在不愿在这时候见到血光……”
瓜尔佳氏目光微凝,声音依旧平和:“纽伦,你心善是好事。但有些人,有些事,留着她反而是个祸害,日夜煎熬,对她自身而言,更是活受罪。与其如此,让她早走早超生,对她而言,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这才是为昭昭积福了。”
圆姐沉默了片刻,似乎被额涅的话说服了,缓缓点了点头:“或许额涅说的是对的……许是女儿刚当了额娘,心肠变得越发软了,听不得这些……”
瓜尔佳氏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额涅的纽伦,一向是个善良明理的好孩子。好了,别再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耗费心神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闭眼,睡觉。快睡吧,额涅就在这里看着你睡。”
圆姐顺从地闭上眼睛,轻声道:““嗯,女儿这就睡了。额涅也快去歇息吧,别熬着了。”
瓜尔佳氏为她掖好被角,又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女儿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轻轻起身,吹熄了远处的几盏灯,只留墙角一盏昏暗的长明灯,然后示意春桃好好守着,自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西暖阁。
她缓缓走出正殿,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立刻拂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浓郁的药味和闷热之气。
行至东配殿门口,她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左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和沉沉的夜色,望向了后殿那间如今拘押着平娘的的偏僻厢房方向。
黑暗中,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几乎无声地喃喃自语:“早走早超生……早走好啊……于你于大家都好。”
话音消散在夜风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收回目光,脸上再无波澜,抬脚迈步,稳稳地走进了东配殿,关上了房门。
殿外月色清冷如水,无声地洒落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切都已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