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刚刚放下自己的碗筷,用帕子沾了沾唇角,正要开口问问圆姐今日坤宁宫的情形,却见对面的圆姐已扶着额角,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比刚才更加苍白。
那烛光本该是温暖的,此刻映在她眼中却跳跃着令人心慌的虚影。一股若有似无的、混杂着陈旧血腥和浓烈药草的气息,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她的衣襟袖口,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让她本就翻腾的胃腹又是一阵痉挛。
“桑宁,”圆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压下的虚弱,抢先开口,“今日许是累着了,我这头痛得很,怕是要扰了你用膳的兴致了。”
“头痛?”桑宁立刻坐直了身,关切地探身过来,伸手想去摸她的额头,“可是在坤宁宫受了风寒?脸色这样差!要不要传太医瞧瞧?”她的靠近带来一股鲜活的生命气息,与圆姐身上沾染的坤宁宫的死寂阴冷格格不入。
圆姐微微侧头避开她的手,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在烛光下摇摇欲坠:“不必劳烦太医了,想是坤宁宫气息太沉,又来回走了些路,歇一觉就好了。扰了你用膳的兴致,实在对不住。”她语速有些快,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关切。
她说着便已扶着炕桌边缘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急切,甚至带得桌上的碗碟轻轻碰撞了一下,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姐姐说的哪里话!”桑宁也跟着起身,眉头紧锁,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身子要紧,你快些回去歇着!春桃,好生扶着你主子!若夜里还不好,定要立刻来告诉我!”她连声嘱咐,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关切。
“嗯,放心。”圆姐不敢再多看桑宁那双盛满真诚关怀的眼睛,怕自己眼底的惊悸和秘密会泄露分毫。她匆匆颔首,几乎有些仓促地转身,由春桃搀扶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永和宫温暖的暖阁。身后,桑宁担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消失在门口。
回钟粹宫的路上,夜风带着凉意,吹在圆姐滚烫的额角上,带来片刻的清明,却丝毫吹不散心头那团沉重的阴云。
更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侍卫整齐却模糊的脚步声和梆子单调的敲击声,每一下都敲在她的神经上。风吹过道旁古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在她此刻绷紧的耳中,竟像是无数细碎而诡异的低语。
莪术、符纸、染血的产褥……还有婉仪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在脑海里撕扯翻腾。
回到钟粹宫,春桃手脚麻利地伺候她褪下外出的大衣裳,换上轻软的常服。又端来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轻声劝道:“主子,您脸色实在不好,喝点安神汤定定神吧?”
圆姐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指尖都在发凉,她无力地摆摆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搁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春桃看着主子苍白如纸的脸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她终究没敢多问,只低低应了声“是”,将汤碗轻轻放在小几上,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房门,那轻缓的关门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圆姐却并未在房内停留。那紧闭的空间反而让她觉得更加憋闷压抑。她几乎是立刻推开了房门,独自走到幽深的廊下。
夜已深沉,偌大的庭院里一片死寂,唯有廊檐下悬挂的几盏宫灯在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疾劲的夜风中挣扎摇曳,投下昏黄、晃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的光影,将她孤寂的身影扭曲地映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她此刻被秘密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境。庭院中的花木在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几株晚开的花在风中瑟缩着,更添几分凄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东厢房,那是婉仪的住处。房内一片漆黑,窗户紧闭,显然已经歇下了。
圆姐的脚步在廊下徘徊,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去敲开婉仪的房门!问问她!问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那符纸,那莪术,莫非真与叶赫那拉家脱不了干系?她先前那句“没完”,是否指的就是这个?!
然而,脚步刚向东厢挪动两步,便硬生生钉在原地。
不能!
桑宁性子爽直,藏不住事,告诉她只会让她卷入这致命的漩涡,甚至可能打草惊蛇,所以圆姐瞒着她。
可是婉仪呢?婉仪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叶赫那拉氏。万一……万一此事真与叶赫那拉家有关呢?万一婉仪之前的坦白本身就是这阴谋的一环?又或者,婉仪得知此事,为保家族,选择掩盖,甚至……对她与桑宁不利?
圆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比坤宁宫的阴冷更甚。她与婉仪之间,纵有姐妹之情,横亘的却是家族立场的高墙。这个秘密太重太险,一旦挑明,便再无退路。此刻贸然去问,无异于将一颗足以炸毁一切的惊雷,亲手递到对方手中。结局如何,她半分也掌控不了。
她站在廊下的阴影里,望着婉仪那扇紧闭的窗棂,内心天人交战。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带来一丝凉意。她几次下意识地朝着东厢房的方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廊柱,却又颓然放下。
最终,一声极轻极沉,饱含着无奈、疑虑和深深疲惫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夜风中。
“罢了……”圆姐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那扇黑沉沉的窗户,“万事……自有其掀开的时候。”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里面的真相,又仿佛是在告别某种冲动。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犹豫,步履沉重却不再迟疑,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廊灯的光晕将她孤长的影子拖在冰冷的石板上,最终被关上的房门彻底吞噬。钟粹宫的夜,重归寂静,只有那无法言说的秘密,在圆姐紧闭的房门后,沉重地发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