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将桑宁送回永和宫,眼瞧着那杏色身影蹦跳着进了朱漆宫门,才转身往钟粹宫方向行去。
回钟粹宫的路上,暮色已漫过宫墙。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腰间禁步的玉组佩随着步子轻轻相击,在寂静的夹道里荡出零星脆响。
回到西暖阁,春桃早已备好了铜盆热水。圆姐净了手脸,正由着丫鬟秋菊梳理青丝,忽见春桃捧着方素帕迟疑道:“主子,这帕子可要洗净了还给婉仪格格?”
就着烛光,圆姐接过细看,天水碧的绢子上,一角绣着两个小字,银线勾的兰草纹里还沾着几点沙土,想是白日里落在马场沾上的。指腹抚过那略显凌乱的针脚,她眼前浮现出去年婉仪非要学苏绣的套针法,结果把兰草绣成了歪歪扭扭的一团的模样。
“这会子就送过去罢,这绣着小字的贴身物件,丢了该着急了。”
她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只珐琅小盒,拈了片晒干的玉兰花瓣压在帕中。香气很淡,是去年她们三个在御花园里一道收的。
“就说...”圆姐顿了顿,终究只道,“原物奉还。”
春桃捧着帕子才出去半盏茶的功夫,外间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珠帘轻响处,婉仪竟亲自跟着来了。她身上还穿着白日那件柳青色旗袍,只是领口的鎏金纽襻松了一颗,鬓边碎发微湿,想是匆匆理妆便赶来的。
圆姐忙起身相迎,却见婉仪立在门槛外不肯进,指尖绞着那方刚送还的帕子,绣着兰草的边缘已被揉得起了毛边。
“姐姐进来坐。”圆姐执起青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热气。
婉仪却突然将帕子掷在地上,天水碧的绢子飘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砖上,像一片凋零的兰叶,又像是被雨水打落的蝶。
“何必假惺惺地还我?”婉仪的声音比夜露还冷,“既瞧不上我阿玛,又何必留着这劳什子?”
春桃吓得退后两步,铜烛台在她手中微微发颤,烛泪滴落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圆姐俯身拾起帕子,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玉兰花瓣早已碎成了几片,幽香却固执地萦绕在指尖。
她抬头时,眼角微微发红:“这帕子上头绣着姐姐小字,上头的套针还是姐姐熬了三夜学的。”
去年夏末的情形忽在眼前——婉仪就着月光练习针法,桑宁在旁穿茉莉花串,三人笑闹间碰翻了绣绷。
婉仪身形一滞,眼底闪过一丝波动,旋即又被怒意掩盖:“这些不过是往日的情分,那今日你纵着桑宁那般辱我,又算什么?”
“姐姐误会了!”圆姐轻轻摇头,眼中满是无奈与委屈:“桑宁那丫头心直口快,可曾有过半分轻贱之意?倒是姐姐......”她声音渐低,“那些话,字字诛心。”
婉仪猛地抬首,却见圆姐眼中水光潋滟,竟比自己还要委屈三分。“她那般说我阿玛,我还说不得几句?”
圆姐向前走了两步,试图靠近婉仪,却被婉仪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她只得停住,轻声道:“桑宁是被姐姐突如其来的责问惊着了,这才口不择言。”
“罢了。”婉仪突然觉得疲惫,卸了浑身气力,“在这深宫里,原就不该奢望什么真情。”
圆姐闻言,竟不顾礼仪抓住她的手腕:“咱们三人一同进宫,往日里的情谊,难道就因这一句醉话烟消云散?姐姐当真......全都忘了?”
“记得又如何?”婉仪抽回手,袖中帕子滑落半截,“终究抵不过三杯黄汤下肚的胡话,更何况这黄汤还没喝到肚里呢。”
圆姐急得眼尾泛红,唇瓣轻颤却说不出话来。
婉仪见她这般情状,冷硬的神色不自觉软了几分。
目光落在圆姐手中那方被揉皱的帕子上,兰草犹在,只是针脚已有些松散,恰似她们三人如今的情分。
“可她那般说我阿玛...”婉仪别过脸去,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圆姐趁机上前,轻轻拉住她的袖角:“桑宁年轻气盛,姐姐何必与她计较?明日我定押着她来,好好给姐姐赔罪,可好?”
婉仪沉默片刻,终于没有抽回手,只低低叹了一声:“不必了,闹大了反倒叫人看笑话。只是往后,我与她之间,怕是回不到从前了。”
圆姐叹了口气:“姐姐且宽心。桑宁虽是个爆竹性子,可那颗心到底是透亮的。待这阵风过去,咱们姐妹三人再好好说开,就没事了。”
婉仪望着烛影里摇曳的珠帘,半晌才道:“这宫墙里头,原就是一步一惊心。如今倒叫人愈发难过了。”
“正是这话。”圆姐执壶为她添了新茶,“那些个等着看笑话的,巴不得咱们自乱阵脚呢。”
婉仪的目光落在圆姐手中的帕子上,忽然伸手:“给我罢。”
圆姐眉眼一舒,忙将帕子递过。只见婉仪低垂着眼睫,指尖轻缓地抚平每一道褶皱,那珍而重之的模样,倒像是在修补什么易碎的珍宝。
春桃见状,手中烛台终于稳稳立住,只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今日......是我失态了。”婉仪将叠好的帕子收入袖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夜色。
圆姐忙握住她的手:“姐姐这般说,倒叫妹妹无地自容了。咱们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只要姐姐心里舒坦些就好。”
“我回去了。”婉仪轻轻抽手,转身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兰香。
圆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轻声道:“御花园的玉兰...该开了。”
婉仪脚步微顿,似有迟疑,却终究没有回头。珠帘落下时,一滴烛泪正好坠在方才帕子飘落的地方。
暮色更深了,钟粹宫的檐角渐渐隐入暗蓝的天际,只余几颗疏星点缀。圆姐仍立在原地,珠帘晃动的碎响犹在耳畔,而那抹柳青色的身影却已融入宫墙深沉的阴影里,再寻不见了。
“主子,夜深露重,仔细着凉。”春桃捧着披风轻声提醒。
秋菊已换了一盏新烛,火光跃动,映得妆奁上的螺钿花纹流光闪烁。圆姐抬手抚过珐琅小盒的边沿,指尖沾了一丝凉意。
窗外风声渐紧,镂花窗棂呜呜作响。春桃急着去关窗,却见庭中那株玉兰在风中簌簌颤动,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竟有几片随风卷入室内,飘飘荡荡落在青砖地上。
“呀,真的开了!”春桃轻呼,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
圆姐指尖一顿。去年她们三人还在玉兰树下约定,待来年花开,要共晒新花。
正恍惚间,西墙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桑宁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跳跃的语调:“姐姐可歇下了?”
春桃刚要应答,圆姐却摇了摇头。她将案上那本摊开的《女诫》轻轻合上,书页里“和睦”一章被盖了起来。
“就说我今日累着了,先睡下了。”圆姐吹熄了烛火,声音比月光还轻,“有什么事,明日...明日再说罢。”
黑暗漫上来时,一滴水珠落在书页上,也不知是飘进来的玉兰花露,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