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周身散发的恐怖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戈壁滩上最后一点暖意都荡然无存。他挡在汪砚面前，挺拔的身影像一柄出鞘即饮血的寒刃，那双曾映过昆仑风雪、青铜门后亘古孤寂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程序般精准的冰冷，死死锁定在汪砚心口那狰狞的靛青色图腾上。空气凝固成铅块，沉重得压弯了每一根神经。吴邪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狂跳的声音，他死死盯着张起灵紧绷如弓弦的后背，喉咙发干，指尖冰凉——完了，这次真的触到小哥绝对无法容忍的逆鳞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篝火都仿佛被冻结的窒息时刻——
“阿——嚏——！！！”
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如同平地炸雷，猛地撕裂了死寂！
声音来源，正是被张起灵一掌拍飞、刚挣扎着从沙地里撑起半个身子的张海客！他大概是吸入了飞扬的沙尘，也可能是被这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刺激了鼻腔，总之，这个喷嚏打得毫无征兆，气势磅礴，带着一股子憋屈的、惊魂未定的颤音，鼻涕泡都差点喷出来。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又拼命压抑的喷笑声，像气球漏了个小口。是苏万。他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憋得通红，肩膀疯狂抖动。
这声喷嚏和漏气的笑声，如同两颗投入冰湖的石子。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杀意，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生活化的噪音硬生生地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张起灵锁定汪砚的冰冷视线，极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吴邪敏锐地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变了调：“小哥！等等！刀下留人！他…他…他还欠着五爷的狗钱没还呢！”
“狗钱？”王胖子刚被那喷嚏惊得一个激灵，酒彻底醒了，此刻听到吴邪这石破天惊的“讨债”理由，绿豆眼瞪得溜圆，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啥狗钱？五爷的狗啃了他家门槛还是咋地？”他脑子还没完全从刚才那血腥控诉和滔天杀意中转过弯来，纯粹是本能地顺着吴邪的话往下秃噜。
吴邪此刻也顾不上逻辑了，生死时速，能拖一秒是一秒！他指着汪砚，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张起灵后背上了：“对！狗钱！老长沙！松韵茶楼！他！周松砚！当年在五爷那儿赊的狗粮！上好的牛腿骨！还有被三寸丁啃坏的太师椅！账本！账本还在五爷杭州老宅的樟木箱子里压着呢！白纸黑字！他周松砚签的名！按的手印！债主是吴老狗！现在五爷不在了，这债得算我头上！他不能死！死了我找谁要钱去？！那牛腿骨可贵了！够买半条街的肉包子！”
这一通胡搅蛮缠、驴唇不对马嘴的“讨债宣言”，如同在肃杀的刑场上突然冲进来一个敲着梆子卖狗皮膏药的。效果……拔群。
张起灵周身那股凝练到极致的杀意，肉眼可见地滞涩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吴邪，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杀意，而是混杂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茫然的困惑。仿佛在确认吴邪是不是被戈壁的风沙吹坏了脑子，或者被刚才汪砚的血泪控诉刺激得失了智。刀下留人的理由千千万，这“欠狗钱”的……属实是超出了哑巴张的认知范畴。
连一直紧绷着身体、如同猎豹般随时准备应对冲突的黑瞎子，此刻都忍不住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低声骂了句：“操……吴邪你小子……真他妈是个人才……” 他看向汪砚的眼神都带上了点“你他妈到底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债主”的复杂意味。
而被吴邪指着鼻子讨要“狗钱”的汪砚，此刻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他脸上那副自毁般的悲凉、刻骨的恨意、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被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油当头浇下，“呲啦”一声，扭曲、变形、最终凝固成一种极其荒谬的呆滞。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类似于被噎住的“呃？”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恨意和绝望被硬生生打断，只剩下一种“我是谁？我在哪？他在说什么鬼东西？”的巨大茫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那个狰狞的、象征着他半生罪孽与诅咒的靛青图腾，又抬头看了看吴邪那张写满了“还钱”的“正义”脸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这感觉……比被张起灵当场捅死还他妈憋屈！
“噗——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王胖子第一个彻底破防，他指着汪砚那张呆滞的、仿佛被“狗钱”二字砸懵了的脸，笑得惊天动地，前仰后合，眼泪鼻涕齐飞，硕大的身躯笑得直打颤，“哎哟……哎哟卧槽！不行了……哈哈哈哈！狗钱！哈哈哈哈！周扒皮！你他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被狗追债追到沙漠里来了！哈哈哈哈！张家叛徒？汪家余孽？不不不！胖爷看出来了！你丫就是个‘张家一级老赖’！专门欠狗钱的！”
“张家一级老赖？” 黑瞎子立刻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极具杀伤力的绰号精髓，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僵在原地的汪砚，火上浇油地补充道，“啧，格局小了。胖子，人家这业务范围明显不止张家嘛。你看啊，张家本家身份——欠了族人的命债；海外张家身份——欠了亲娘的血债；汪家核心身份——欠了组织一个被炸成灰的老巢；现在还得加上老长沙茶馆老板周松砚的身份——欠了五爷的狗粮钱和椅子钱！这叫什么？这叫‘三姓家奴’外加‘四重老赖’！专业欠债，童叟无欺，横跨阴阳两界，贯穿正邪两道！人才啊！这他妈简直就是块‘滚刀肉’！剁不烂、煮不熟、捶不扁，还他娘的到处欠钱不还！”
“滚刀肉！”王胖子一拍大腿，笑得更大声了，唾沫星子横飞，“对对对！黑爷总结到位！太他妈形象了！张海欢？周松砚？汪砚？那都是虚的！本质就是一块欠了血债、命债、狗债的‘滚刀肉’！哈哈哈！”
“滚刀肉！滚刀肉！” 苏万和黎簇这俩半大孩子，虽然对刚才的血腥控诉还心有余悸，但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接地气的“老赖”名号和胖子瞎子夸张的表演一冲，恐惧感顿时消散大半，也跟着小声地、试探性地起哄起来，一边喊还一边偷偷瞄着张起灵和汪砚的脸色。
霍秀秀原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此刻也满是哭笑不得的无奈，她看着吴邪那副强装镇定、实则额头冒汗的“讨债”模样，再看看汪砚那副被“狗钱”二字砸得怀疑人生的呆滞表情，又看看张起灵身上那明显被这诡异转折打乱节奏、显得有些无措的冰冷气场，忍不住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用手掩住嘴。解雨辰紧绷的脸皮也松弛下来，无奈地摇着头，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整个营地的气氛，在“张家一级老赖”、“三姓家奴”、“滚刀肉”以及震天响的“狗钱”讨伐声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极其荒诞的逆转。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沉重阴霾和血腥杀意，硬生生被这出闹剧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灌进了戈壁滩上粗粝却鲜活的风。
而风暴中心的汪砚——“滚刀肉”本人，此刻的感受只能用“万马奔腾”来形容。他精心营造的、悲壮惨烈的自毁氛围，他积攒了半生的刻骨恨意和绝望控诉，他试图用死亡和真相给予张起灵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全他妈被“狗钱”、“老赖”、“滚刀肉”这几个粗俗不堪的词碾得粉碎！
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胸口剧烈起伏，那狰狞的靛青图腾随着他的呼吸在火光下扭曲跳动。他死死瞪着吴邪，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出来！不是恨他揭穿身份，而是恨他居然用这种……这种下三滥的方式！用“狗钱”来玷污他精心准备的终局！这简直比捅他十刀还让他难受！
“吴……邪！”汪砚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狂怒，“你……你他妈……”
“你什么你！”吴邪一看这招有效，立刻打蛇随棍上，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债主嘴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管你是张海欢还是周松砚还是汪砚！就是天王老子欠了我爷爷的狗钱，他也得还！少废话！是男人就痛快点儿！现金还是刷卡？支付宝微信也行！沙漠信号不好，刷poS机胖爷有！利息按老长沙规矩，驴打滚利滚利！从民国算到现在，够买你十条命了！”他越说越顺溜，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汪砚脸上。
“我……”汪砚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他活了几十年，在张家受过白眼，在汪家挨过酷刑，在刀尖上舔过血，在阴谋里打过滚，自认早已百毒不侵心硬如铁，可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堵在沙漠废墟上，被一群神经病围着讨要几十年前的……狗粮钱！还他妈有利息！驴打滚？！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羞辱感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他猛地抬手，不是指向张起灵，也不是攻击吴邪，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捂住了自己剧痛欲裂的额头，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又充满了无尽憋屈和崩溃的低吼：“呃啊——！够了！都他妈给我闭嘴！”
这一嗓子，带着破音的嘶哑和浓浓的绝望，反而更像被逼到绝境的……老赖？
张起灵身上的杀意，在这片混乱的“讨债”声浪和汪砚那一声崩溃的嘶吼中，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极其不情愿地、却又无可奈何地消散了。他依旧站在原地，挡在汪砚身前，但身体不再紧绷如弓，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暗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他微微蹙着眉，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看着那个捂着头一脸崩溃的“滚刀肉”，又看了看身边那个梗着脖子、一脸“还钱”正义的吴邪，最后目光扫过笑得快抽过去的王胖子和一脸“果然如此”表情的黑瞎子……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痛苦和冰冷的杀意被一种极其罕见的、名为“困惑”和“无力”的情绪所取代。仿佛在思考一个比青铜门终极还要深奥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跟一群精神病和“滚刀肉”待在一起？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戈壁滩上掠过的一丝夜风，却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他没有再看汪砚，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拖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浓浓疲惫和巨大茫然的身影，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营地边缘那片最深的黑暗。
那背影，不再是杀神，不再是守护者，更像是一个被现实狠狠蹂躏后、只想找个安静角落自闭的……可怜哑巴。
“小哥！”吴邪看着张起灵那萧索的背影，心里一揪，也顾不上讨债了，拔腿就想追过去。
“别追了，小三爷。”黑瞎子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根新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拦住了吴邪，“让哑巴张静静吧。今天这‘惊喜’套餐，从汪家灰飞烟灭到‘滚刀肉’惊现江湖再到‘狗债风云’，信息量太大，得给他点时间……消化消化。”他瞥了一眼还捂着头、站在篝火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债主滚开”低气压的汪砚，嘴角勾起一个幸灾乐祸的弧度，“至于这位‘滚刀肉’……嘿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欠了狗钱，天涯海角也得还。胖爷，炉子上是不是还有半只羊腿没啃完？给咱们这位‘债主’兼‘苦主’送过去，压压惊，顺便……提醒提醒他，债，该提上日程了。”
王胖子立刻心领神会，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颠颠儿地跑到火堆旁，扯下那半只烤得焦香流油的羊腿，用匕首插着，大摇大摆地走到汪砚面前，把羊腿往他眼皮底下一杵，油光蹭亮，香气四溢。
“喏，‘滚刀肉’……哦不，汪老板，周老板，张……呃，反正就是您！”王胖子挤眉弄眼，嗓门洪亮，“吃饱喝足，才有力气琢磨怎么还债不是？五爷的牛腿骨钱，胖爷我……代表天真，先记下了！这羊腿，算利息！您慢慢享用！别噎着！”说完，把羊腿往汪砚怀里一塞，也不管对方接不接，转身就溜，还冲吴邪和黑瞎子得意地比了个大拇指。
汪砚僵硬地抱着那根还滋滋冒油的硕大羊腿，油渍瞬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连帽衫前襟。他低头看着羊腿，又抬头看看王胖子那欠揍的背影，再看看不远处吴邪那副“债主在此”的嘴脸，还有黑瞎子那看好戏的戏谑眼神，以及周围那些想笑又不敢笑、眼神古怪的众人……
篝火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他那张苍白、扭曲、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抱着羊腿？”的崩溃脸庞。夜风吹过，卷起沙砾，也卷走了最后一丝肃杀。偌大的戈壁滩上，只剩下一个抱着羊腿在风中凌乱、顶着“滚刀肉”名号的张家一级老赖，和一地鸡毛的荒诞余烬。
他抱着羊腿，站在废墟中央，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明暗不定。那狰狞的靛青色图腾在油渍的浸染下，似乎也少了几分凶戾，多了几分……油腻的滑稽？
汪砚深深吸了一口气，戈壁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羊腿的膻香直冲肺腑。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翻涌的恨意、绝望、崩溃，最终都被一种极其深沉的、混杂着荒谬、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死寂所取代。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根沉甸甸、油汪汪的羊腿，仿佛在凝视自己同样沉重而油腻的人生。然后，在所有人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刚刚还控诉了张家腐朽、揭露了汪家罪恶、引发了张起灵滔天杀意的“滚刀肉”，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再次跌破眼镜的事——
他张开嘴，面无表情地、恶狠狠地、对着那烤得焦脆流油的羊腿边缘，用力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下来的营地中格外清晰。
他用力地咀嚼着，腮帮子鼓动，眼神放空，仿佛在啃噬的不是羊肉，而是自己那操蛋的命运和这一地鸡毛的荒诞现实。
“嗯。”汪砚含糊地应了一声，像是在品评羊肉的火候，又像是在回应这无法言喻的一切。他咽下嘴里的肉，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次抬眼，目光扫过表情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吴邪脸上，声音带着一种被羊肉堵住的沉闷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
“羊腿……不错。债……等我啃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