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叶家农场那座新划入的荒地染上一层暖橘色。尘土尚未落定,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和铁锄翻动硬土时特有的、带着铁腥气的土腥味。刘大指挥着几个临时雇来的短工,吆喝着将最后几捆带刺的枯藤和碎石运走。他脸上还残留着晨间从钱家粮行凯旋而归的亢奋,腰杆挺得笔直,指挥若定,俨然已有了几分农场大管事的派头。
“当家的,您瞧瞧,这块地界儿紧挨着咱西头仓库,平整出来,少说也有半亩!”刘大抹了把额头的汗,指着眼前开阔起来的区域,声音洪亮,“土是硬实了点,下面还埋着些老树根、碎砖头,但清理干净了,顶好的地!”
叶梦情站在荒地边缘,目光扫过这片与自家原本那座破旧仓库相连的土地。仓库斑驳的土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新清理出的荒地则裸露着黄褐色的肌理,像一块等待缝补的粗布。她点了点头:“位置是好。刘大,你辛苦,盯紧些,碎砖瓦砾清出去,大块的硬土疙瘩敲碎了铺平,别硌着脚。”
“哎!您放心!”刘大应得响亮。
“爸爸!妈妈!快来看!”小凤清脆的声音带着兴奋从仓库后方传来。只见她小小的身影正蹲在仓库最西头那堵明显比其他墙面更厚实、歪斜也更严重的土墙根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掺杂着碎石和草茎的夯土。她身边,小宝正用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墙根松散的泥土,而球球则撅着灰蓝色的小屁股,两只前爪飞快地刨着,泥土像小喷泉一样从它爪下飞溅出来,已经挖出了一个不小的浅坑。
“球球发现墙根下面有洞洞!”小凤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好像有东西!”
叶梦情和林倾城对视一眼,走了过去。林倾城依旧是一副憨厚模样,好奇地凑近,嘴里嘟囔着:“洞?耗子洞吧?球球抓耗子呢?”
“不像耗子洞!”小凤摇头,指着球球刨开的坑,“球球好像闻到什么味道了,刨得可起劲了!”
球球确实刨得异常卖力,小鼻头抽动着,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呜声。它扒开的泥土颜色明显更深,带着潮湿的霉味。林倾城“热心”地蹲下,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来,傻爹帮你挖挖!” 他没用工具,就那么徒手插进松软的泥土里,动作看着笨拙,效率却奇高,三两下就把球球刨出的浅坑扩大了一倍深。
“咦?”林倾城憨憨地叫了一声,手指在坑底摸索着,“硬邦邦的,不是石头…像…像木头板子?” 他用力抠住边缘,手臂肌肉微微贲起(在外人看来只是用了蛮力),只听“嘎吱”一声闷响,一块腐朽了大半、沾满湿泥的厚木板被他“笨拙”地掀了起来,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陈腐纸张和铁锈的霉味扑面而来。
“呀!真有东西!”小宝惊讶地叫出声,小木棍指向洞口深处隐约可见的轮廓——那似乎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用粗陋石块垒砌的小空间,像一个小小的地窖。
刘大也闻声赶了过来,探头一看,咂舌道:“乖乖,这仓库年头久了,前任主家都不知道换了几茬,敢情这墙角底下还藏着个暗窖?怕是以前的主人藏东西的地方,后来塌了或者忘了?”
叶梦情眼神微动,吩咐道:“刘大,去找盏油灯来,再拿根结实点的棍子探探。”
油灯很快取来。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的黑暗。林倾城“自告奋勇”地接过棍子,往洞里捅了捅,敲打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空的…好像…就几个破坛子,还有个…木头箱子?都烂了…” 他憨憨地汇报着。
“清理出来看看。”叶梦情道。
这次不用林倾城动手了,刘大指挥两个短工拿着铁锹和耙子,小心翼翼地清理洞口周围的泥土和碎石,将洞口彻底扩开。林倾城则“笨手笨脚”地帮忙把挖出的泥土和朽木碎块搬开,他看似随意地一抓一扔,那些沉重的土块和碎石都被轻巧地丢到了远处,没扬起多少灰尘。
暗窖并不大,很快被清理出来。里面果然如林倾城所说,散落着几个碎裂的陶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尘。角落里,一个半尺见方的木箱已经腐朽不堪,箱盖塌陷了大半,露出里面一摞颜色发黄发脆、边缘卷曲的纸张。
“是纸!好多纸!”小凤眼尖。
刘大用棍子小心地将那堆纸张拨弄出来,摊开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借着油灯的光,可以看到纸上用炭笔和某种褪色的颜料画着许多歪歪扭扭的图案和文字,字迹潦草,夹杂着大量涂抹修改的痕迹。图案多是些稻穗、麦苗的形状,旁边标注着奇怪的符号和比例,还有些像是简陋的农具结构草图。
“这…这画的啥?”刘大凑近了看,一脸茫然,“鬼画符似的…”
叶梦情蹲下身,仔细翻看。冷月心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扶了扶她的自制眼镜,目光扫过那些潦草的笔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是鬼画符。是种植笔记和实验草图。看这里,”她指着其中一页上反复涂抹修改的几个公式和旁边的稻穗图,“他在尝试计算不同腐殖层厚度对灵稻根系发育的影响…还有这里,他试图改良锄头的入土角度,减少阻力…可惜,方法很原始,记录也混乱,走了不少弯路。”
“是以前那个灵植夫留下的?”王胜男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人群外,淡金色的灵瞳在暮色中微微闪烁,扫过那些笔记和坍塌的暗窖,“看来也是个不甘心的人,偷偷在这里做研究。”
“研究?就这破纸?”刘大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能挖出点值钱的老物件呢。
“破纸?”冷月心轻轻摇头,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相对完整的纸页,上面画着一个结构古怪的、带着漏斗和搅拌叶片的装置草图,旁边潦草地写着“堆肥速效?加醋?加骨粉?”。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兴奋:“这些原始数据和失败经验,对我们很有价值!它证明了用非灵石材料堆肥的思路是可行的,只是前人没找到最优配比和催化方法!看这些实验记录,他几乎摸到了门槛!”
她如获至宝,立刻开始小心地整理那些脆弱的纸张。
叶梦情站起身,看着冷月心专注的样子,又环顾这片清理出来的荒地和新发现的暗窖入口,心中已有定计。她指着仓库西头那堵厚实但歪斜的墙:“刘大,这堵墙太厚,又歪得厉害,留着是隐患。明天找人,把它拆了。”
“拆墙?”刘大一愣。
“嗯。拆了。”叶梦情语气肯定,手指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线,“就从这里拆。把拆下来的土坯和还能用的木料归置好。然后,沿着仓库原来的西墙基,向外扩。” 她的手指划过新清理出的荒地边界,“把这块新地包进来,和原来的仓库连成一体,重新砌墙!新仓库的面积,至少扩大一倍!”
刘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想象了一下,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妙啊!当家的!这样一扩,新仓库又大又敞亮!还能把墙角这个暗窖口子给盖在新仓库里面,既遮风挡雨,也省得野物钻进去糟蹋冷姑娘这些宝贝纸片!”
“地方大了,才好摆弄。”叶梦情点头,目光落在旁边空地上停着的几台刚刚完成“割蝗如割草”壮举、沾满泥污和草屑的农用机械上,“播种机、收割机…以后月心捣鼓的新家伙会更多,都得有地方停,有地方修。”
林倾城正“笨拙”地试图把一块从暗窖边挖出来的、磨盘大小的青石板搬到旁边去。他吭哧吭哧地用力,脸憋得通红,青石板被他搬起离地半尺,摇摇晃晃。“嘿…嘿哟…这石头…真沉…” 他嘴里嘟囔着,脚步踉跄,似乎随时会脱手。就在他“重心不稳”要摔倒的瞬间,一只脚“恰好”重重地踏在了仓库西墙根一块微微凸起、有些松动的老旧基石上!
“咔嚓!”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林倾城的喘息声掩盖的脆响。
那块被他踩过的基石,肉眼可见地向下陷进去了一小截,原本歪斜的墙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正了那么一丝丝?墙根几道原本明显的裂缝,缝隙间的尘土簌簌落下,缝隙本身仿佛也模糊了一点,不再那么刺眼。
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林倾城和他手里那块摇摇欲坠的石板上。
“傻儿!小心点!别砸着脚!”叶梦情“呵斥”道。
“哎!放…放下就放下!”林倾城像是被吓到,手一松,青石板“砰”地一声砸回地面,激起一片尘土。他憨憨地拍着胸脯,“好险好险…”
刘大连忙招呼短工:“快!把傻爷搬的这块也抬走!小心点!”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收尽,暮色四合。农场里点起了火把和油灯。刘大带着人继续清理和规整拆墙的物料,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吆喝声在夜色中回荡。冷月心在临时支起的木桌上铺开油纸,就着灯火,如饥似渴地整理、翻阅着那些发脆的笔记,不时用炭笔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的光芒。
小凤和小宝则在新清理出的、相对平整的荒地上忙碌着。小凤把她精心收集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变异稻穗按照长短和色泽深浅仔细分好类。小宝则用小手在湿润的泥地上画出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椭圆形轮廓。
“哥哥,这里画爸爸的头!”小凤指挥着,将几支最粗壮、颜色最深的铁灰色稻穗小心翼翼地沿着轮廓顶端摆放。
“妈妈的长头发!”她又挑出一些细长柔韧、带着暗金色泽的稻穗,灵巧地编织起来,准备铺在轮廓下方。
球球成了最忙碌的小工,它的小空间天赋此刻被完美利用。小凤需要哪种颜色、哪种长度的稻穗,只要描述一下,球球就“嗷呜”一声,小嘴一张,准确无误地从它藏在厚厚颈毛里的“口袋”中吐出相应的几支,又快又准。
林倾城蹲在孩子们旁边,手里拿着一片刚拆下来的、还算完整的弧形旧瓦片,正“专心致志”地用一块石头在上面磨啊磨,似乎想把它磨成一个“漂亮”的碗。瓦片粗糙的边缘在他笨拙的打磨下簌簌掉着渣。
叶梦情没有加入,她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灯火勾勒出忙碌的众人身影,新扩仓库的地基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冷月心伏案疾书的侧影,孩子们专注拼贴的稚嫩脸庞,林倾城蹲在那里磨瓦片的憨傻背影,还有球球像个尽职的快递员般来回穿梭的小小身影。
荒地正被赋予新的意义,破败的仓库即将迎来新生,尘封的笔记重见天日,连那些冰冷的农械都静静停驻,如同蛰伏的巨兽。一种坚实而充满希望的生机,在这片刚刚经历过风波的土地上悄然勃发。
然而,在这片升腾的生机之外,在农场外围那片更深的、被灰雾边缘笼罩的树林阴影里,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冰冷地注视着农场灯火通明的方向。视线尤其在那几台造型奇特的农用机械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正蹲在地上磨瓦片的林倾城那宽厚的背影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片刻后,这双眼睛无声无息地隐入了更浓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