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带来的那股粘稠阴冷感,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顽固地糊在病房昂贵的空气里。即使他人已经离开,那印堂发黑、眼神闪烁的模样,还有那句语焉不详的“资金流异常”,依旧沉甸甸地压在陆沉舟心头。他闭着眼,但眉心的刻痕深得能夹死苍蝇,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衬得那份冰冷和凝重更加触目惊心。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高级加湿器喷出的细微水雾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姜眠也没再提那二十九万九千九。她抱着胳膊靠在窗边,帆布包随意地扔在脚边,里面还躺着那台英勇就义的poS机。她看着陆沉舟,看着这个在商场上翻云覆雨、此刻却被无形阴霾笼罩的男人,破天荒地没再出言调侃。只是那双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王明远印堂那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气,还有那丝指向陆沉舟的恶意灰线,像根刺扎在她脑子里。这“霉”,恐怕已经深种。
良久,陆沉舟猛地睁开眼。眼底是强行压下的风暴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伸手,动作带着点急躁,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超薄商务笔记本,“啪”地一声掀开盖子。冷硬的屏幕光瞬间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他无视了身体的虚弱和医生“静养”的叮嘱,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重新点开了刚才被强行中断的视频会议链接。屏幕瞬间分割成几个小窗口,里面几张面孔正是之前目睹了“讨债半仙”闹剧的核心高管们。此刻他们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加复杂,惊魂未定中混杂着探究和小心翼翼。
“继续。”陆沉舟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去,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冷硬,不容丝毫质疑。他甚至连开场白都省了,直接切入正题,“欧洲项目结算延迟的具体银行系统日志,技术部提取出来没有?东南亚那边所谓的‘不明干扰’,有没有捕捉到任何异常数据包特征?哪怕是最底层的协议层异常?”
他语速极快,问题精准地砸向负责技术的cto和负责国际业务的副总。屏幕上,被点名的两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额角隐隐见汗。cto飞快地调出文件:“陆总,欧洲方面的日志初步分析显示,在关键转账指令发出的时间点,银行核心系统的时钟服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无法解释的漂移,导致交易序列号校验失败……但这在技术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除非……”
“除非什么?”陆沉舟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除非底层硬件受到了强电磁脉冲或者……某种未知的定向能量干扰。”cto艰难地吐出这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结论。
东南亚的副总紧接着补充:“我们这边更奇怪。合作银行反馈,他们的安全审计系统在同一时间段内,监测到大量指向我方账户的、格式完全错误但负载极高的无效访问请求,像洪水一样瞬间冲垮了他们的防火墙边缘节点,导致正常业务通道堵塞。这些无效请求的源Ip……全是伪造的,而且技术手段非常原始,更像是……某种恶作剧脚本,但规模大得惊人。”
恶作剧脚本?原始手段?陆沉舟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触控板上敲击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哒哒声。这听起来愚蠢又低效,但偏偏精准地卡在了资金流转的咽喉上。这和王明远印堂的黑气,和poS机里冒出的阴冷黑烟,隐隐透着同一种让人膈应的邪性。
“查!”陆沉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不管用什么手段!联系我们在硅谷的量子计算实验室,调取他们最新的异常电磁场监测模型做交叉比对!东南亚那边,悬赏顶级白帽黑客,给我溯源那些无效请求的跳板节点,挖到最底层!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我要看到初步的、有指向性的报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所有人,那眼神带着千钧重压,“这件事,优先级高于一切。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计成本。”
“是!陆总!”屏幕里的高管们齐声应道,声音紧绷。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陆沉舟就像一位重伤未愈却强行披挂上阵的将军,在病床上指挥着一场看不见敌人却处处杀机的战役。那份属于商业帝王的强大气场和掌控力,硬生生将这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变成了临时的作战指挥中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带着点欢快节奏的“咔嚓”声,打破了这份凝重。
咔嚓!咔嚓嚓!
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陆沉舟的训话戛然而止。他眉头瞬间拧紧,带着被打断的极度不悦,循声望去。
只见姜眠不知何时已经拖了一把看起来就很贵的真皮扶手椅,大喇喇地坐在离他病床不远的地方,正翘着二郎腿,手里举着她的手机——屏幕赫然对着陆沉舟和他面前的笔记本屏幕!那欢快的“咔嚓”声,正是手机拍照的快门音效!
“姜眠!”陆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在干什么?!”
视频会议窗口里的高管们,表情瞬间从凝重变成了惊悚。他们看到了什么?老板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开会的“英姿”,正被那个举着poS机讨债的神棍姑娘现场直播?!
“没干嘛呀,”姜眠一脸无辜,甚至把手机镜头又往前凑了凑,确保能拍到陆沉舟那黑如锅底的俊脸和他屏幕上那几个表情管理快要失控的下属,“记录一下陆总身残志坚、带伤工作的感人场景嘛!啧啧,看看这脸色,这黑眼圈,这‘轻伤不下火线’的资本家精神!多励志!多有教育意义!”她一边说,一边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像是在编辑什么。
“关掉!立刻!”陆沉舟几乎是低吼出来,伸手就要去抢她的手机。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处,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更白了。
“诶诶诶!别动别动!伤着呢!”姜眠敏捷地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嘴上还不饶人,“急什么呀?我又不往外发,就内部传阅一下,让大家学习学习陆总的敬业精神。”她说着,手指又飞快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屏幕转向陆沉舟。
只见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建的群聊,群名赫然是:【陆总今日份带伤KpI打卡】。群里成员不多,就几个头像,陆沉舟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咋咋呼呼的林薇薇,一个是顶着黑白无常q版头像的白无常(谢必安),还有一个是地府文员小崔的卡通形象。
就在陆沉舟眼皮底下,姜眠刚才拍的那几张照片——他穿着真丝病号服、头发微乱、脸色苍白却眼神凌厉地对着笔记本开会的照片——被“嗖嗖嗖”地发了进去!
【姜半仙】:(图片)(图片)(图片)看!资本家の福报!IcU里都不忘压榨剩余价值!
【奶茶薇薇】:卧槽!陆总这脸色……眠眠你确定他是在工作不是在交代遗言?[惊恐]
【白七爷(谢必安)】:嚯!这敬业精神,地府年度劳模非他莫属!加班费结一下?@陆沉舟[阴险笑]
【地府文员小崔】:陆总保重身体啊……(小声)需要帮您查查阳寿余额吗?[擦汗]
陆沉舟看着自己那几张绝对称不上体面、甚至有点狼狈的照片,再看着群里那几条飞速刷过的、毫无敬畏可言的调侃信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尤其是在他刚刚展现完雷霆手段、震慑完下属之后!
“姜、眠!”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把、群、退、了!照、片、删、掉!” 他伸手又要去抢,这次动作更猛,后背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身形一晃,差点栽下床。
“哎哟喂!祖宗!”姜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胳膊,嘴上却依旧欠揍,“至于吗?不就几张生活照嘛!你看人家白七爷多欣赏你!还夸你是劳模呢!”她一边强行把陆沉舟按回靠枕里,一边飞快地在群里又发了一条。
【姜半仙】:@全体成员 散了吧散了吧!资本家恼羞成怒要打人了![溜了溜了]
【白七爷(谢必安)】:别啊!再拍两张!让老黑也看看![吃瓜]
【奶茶薇薇】:眠眠注意安全!陆总打人疼不疼?[捂嘴笑]
“……”陆沉舟靠在枕头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他觉得自己没被鬼祟害死,迟早要被眼前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活活气死。
视频会议窗口里,那几位高管的表情已经从惊悚变成了极致的扭曲。他们死死低着头,肩膀抖得如同筛糠,拼命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爆笑出声。老板被一个姑娘用手机怼脸拍照还发群里公开处刑,群里还有疑似“白七爷”这种惊悚Id的家伙在起哄……这场面,比任何商战大片都魔幻!
“会议……暂时结束。”陆沉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滔天的怒意,“按我刚才说的去办。” 他几乎是砸着手指,切断了视频连接。屏幕上高管们如蒙大赦、瞬间消失的画面,都没能让他心情好上一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和姜眠。气氛比王明远在时还要诡异十倍。
陆沉舟靠在枕头上,闭着眼,一副拒绝交流、生人勿近的模样。姜眠撇撇嘴,把手机揣回兜里,拖过那把真皮椅子,一屁股坐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也没说话,就那么翘着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无聊地打量着这间奢华却冰冷的病房,目光扫过那些昂贵的仪器、精致的果篮,最后落回陆沉舟那张写满“别惹我”的冷脸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沉舟似乎在强行平复情绪,又似乎在闭目养神积攒力气。姜眠百无聊赖地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枚刻着“666”的镇魂印青春版橡皮章,在手里抛着玩。
就在这种压抑的、带着火药味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体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陆沉舟闭着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稳,仿佛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过。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陆沉舟那位一丝不苟、永远带着白手套的私人助理,张霖。他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用保密火漆封口的牛皮纸文件袋,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陆总,”张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职业性的谨慎,“您要的‘星海计划’最终版股权架构和风险对冲预案,法务部和风控部刚刚联署完毕,需要您紧急签批。另外……”他迟疑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坐没坐相的姜眠,“王明远总监半小时前提交了一份关于集团近期现金流异常分析的补充报告,标注为‘最高机密’,指定您亲启。”
星海计划!姜眠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她记得陆沉舟提过一嘴,这是陆氏未来十年押注太空通信领域的核心项目,投资规模是天文数字,保密等级极高。王明远在这个节骨眼上,单独提交一份标注“最高机密”的现金流报告?还是“亲启”?
陆沉舟猛地睁开眼,眼底寒光一闪。“拿过来。”他伸出手。
张霖立刻上前,先将那个厚重的牛皮纸文件袋(星海计划)放在陆沉舟手边,然后才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明显薄得多、但同样封着火漆的白色信封(王明远的报告),双手奉上。
陆沉舟先拿起了那个白色信封。指尖触碰到信封的瞬间,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信封摸起来……有点异样。不是纸张的触感,反而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凉滑腻的错觉,像是摸到了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他撕开火漆封口,动作干脆利落。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就在陆沉舟的手指即将抽出那两页报告的刹那——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陆沉舟手中那个刚刚撕开的白色信封,连同里面那两页尚未抽出的报告纸,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然后狠狠一揉!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布帛被强行撕裂的怪响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
在陆沉舟、姜眠和张霖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个信封连同里面的纸张,就在陆沉舟的手掌上方,凭空扭曲、折叠、塌陷!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就像被投入了一个看不见的微型黑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一点纸屑、一丝灰尘都没有留下!
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陆沉舟的手还保持着抽纸的动作,僵在半空中。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空白的错愕。饶是他见惯风浪,也被这超乎常理的诡异一幕震得心神剧颤。
“消……消失了?”旁边的张霖失声惊呼,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空无一物的空气里藏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只有姜眠,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根本没去看陆沉舟空荡荡的手,目光如电,死死锁定了刚才信封消失位置下方的——陆沉舟盖在腿上的那条薄薄的羽绒被!
在纯白色的被面上,就在信封消失的正下方,一个清晰的、边缘还带着诡异粘稠感的暗红色印记,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
那印记的形状……
赫然是一只扭曲的、五指箕张的——
血手印!